海螺內部的螺旋擋住了那些貝殼,它們雖然出不來,卻能來回滑動碰撞,發出不算輕脆的撞擊事。
明危亭握著海螺,來回晃了幾次。
他看著駱熾眼裡的期待神色,已經不由跟著抬起嘴角,把那個海螺放在駱熾左耳旁,跟著開口的頻率來回晃了晃∶謝謝。
駱熾大方地說了不客氣,專心聽著那個聲音。
不是空的,貝殼在搖晃的海螺裡輕輕地撞。
螺口停在耳旁,像能聽見風和潮聲。
他終於用光了力氣。
駱熾被攬著躺下去,海螺不晃了,但他腦海裡的聲音規律又催眠,神思也終於漸漸跟著恍惚。
倦意像潮水,不動聲色地湧上來。
他晚上還有藥要吃,明危亭不能讓他這就睡著,起身去一旁的藥箱裡拿藥,卻聽見明祿在身後叫駱熾。
駱熾沒有反應,躺在床上,眼睛仍微微睜著。
明危亭不驚擾他,停下動作站在原地。
……這樣半睡半醒的時候,駱熾偶爾會因為實在太過疲倦,沒有能力把兩邊分得那麼清,反而更接近最真實的狀態。
什麼也不記得、會高興也會笑的駱熾,天生就能叫人忍不住也跟著他心情好,想要想辦法讓他更開心……但現在的這個駱熾才是真的。
現在的駱熾蒼白安靜,被擾了一場好夢,被他們不由分說從海裡拖回來,還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慢慢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駱熾安靜地躺了一陣,自己一點點撐坐起來,慢慢打量著四周。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床邊擺攤似的貝殼。隔了許久,眉宇間慢慢透出一點好奇,伸出手過去,輕輕碰了碰。
他看起來很喜歡這個作品,低頭認真研究了半天,想要把剩下的貝殼也放上去,才發現自己的右手像是不聽使喚。
明危亭回到床邊,握住他的手。
駱熾怔忡垂著的眼睫顫了下,他看起來想要立刻抬頭,但身體怎麼也快不起來,所以還是不得不用上了多出一倍的時間,才終於抬起頭。
看清眼前坐著的人的同時,他的眼睛也跟著微弱地亮了一下。
影子。駱熾又一次把他認出來,影子先生。
他現在的聲音比醒著時輕,語速也更慢,像是連說話也要費很大的力氣。
明危亭學他說話∶火苗先生。
駱熾忍不住跟著抿起唇角。
他覺得自己好像又睡了很久,卻還是覺得困,頭有些發沉,記憶全混亂著堆在一起。
明危亭給他拿來藥和水,他就把它們全咽下去。
右腿。駱熾吃完藥才想起來問,是治腿的嗎?
他看到明危亭點頭,又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臂,發現右手依然動不了∶我摔得很重?
明危亭一怔,隨即輕點了下頭,摸了摸駱熾的頭發。
平時的駱熾想不起要問自己怎麼了,也不覺得有必要問。雖然到目前為止隻能拿五片貝殼,要輸液、打針、吃大把的藥,但依然自信地認為自己非常健康。
記得所有事的駱熾暫時理不清這些記憶,因為右腿不能動,所以偶爾也會以為自己是剛摔下了二樓不久,還在望海彆墅養傷。
沒關係。明危亭向他保證,這樣養身體,很快就能康複。''
明危亭告訴他∶會變得非常健康。
駱熾想了一會兒,慢慢點了下頭。
他其實不太在意這個,卻依然很清楚對方是在照顧自己,輕聲道了謝,視線又落在明危亭手裡的那個海螺上。
駱熾看起來有些猶豫,輕聲問∶是我做的?
明危亭低頭看了看,正要回答,卻忽然被一旁的明祿打著手勢叫住。
明祿走近,低聲和他快速說了幾句話。
明危亭漸漸蹙起眉。
他不清楚為什麼要這麼說,卻並不多問,隻是點頭∶“對,我撿到了。”
“我撿到了。”明危亭說,“所以來接你。”
駱熾顯然在這個答案裡怔了一會兒。
他看著明危亭,他本能地覺得這裡麵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或許是邏輯,或許是時間——也或許是記憶在這裡明明有著另一條分支,有明顯不一樣的另一個答案。
他太想相信這個答案了,想到腦海裡那一團霧幾乎都變成了滾沸著的蒸氣,又一瞬間變成冷汗全涔涔地澆出來。
他摔在影子先生的手臂上,又掙紮著坐起來,儘全力去握那隻手。
“不要。”駱熾低聲說,“不要告訴任姨。”
駱熾攥著他的胳膊,第一次在手上用出這樣明顯的力氣,骨節泛出青白,細細打著顫∶“不要告訴任姨……”
他聽見了影子先生的回答,痛得模糊的意識終於有所放鬆,來不及說出更多的話,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
明危亭依然坐在駱熾的床邊。
他握著駱熾虛蜷的手,旁邊放著那個裝滿了貝殼的海螺,單手接過明祿匆忙取過來的電腦,放在膝上。
“小少爺在望海彆墅,養過三個月的傷。”明祿低聲說,“當時——”
明危亭點了點頭“我知道。”
明祿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停下話頭。
明危亭看向昏睡著的駱熾,他把那個海螺放在駱熾枕邊。
………他已經很清楚那段時間發生的事。
駱熾被駱家那個女人從二樓推下去,摔傷了腿,被任夫人帶回望海彆墅養了三個月的傷,也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了吉他。
也是在那個時候,任夫人執意要替駱熾說清楚當時的事,和駱家徹底鬨僵,也和多年的朋友斷了往來。
駱熾拖著傷腿,被任塵白引上樓,去看一個人整理那些被撕碎的照片的任夫人。也就是從那天起,駱熾開始學會了不委屈。駱熾不再鬨、不再反駁,不再說清楚。
任夫人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教會他重新說疼。
明危亭看著錄像裡的畫麵。
看起來是在準備一場篝火晚會,不少東西都已經堆在房間裡了。
任夫人非常高興,帶著比她還要高興的駱熾。
兩個人一邊準備一邊偷吃零食,駱熾太興奮了,甚至忘了要裝腿不好。跑了好幾步才想起來,亡羊補牢地單腿蹦了好幾下。
……
駱熾單腿站著,通紅著耳朵瞄他的任姨。
任姨望著天哼歌,假裝沒發現。
駱熾這回整個人都紅透了,硬邦邦地單腿蹦著就要跑,被任姨拉回來點腦袋∶“小火苗最想要什麼
駱熾沒聽懂,睜大了眼睛。
“小火苗送了任姨那麼多禮物。”任姨故意拉長聲音,“小火苗想要什麼”
駱熾用力搖頭,他什麼也不想要,正要開口解釋,卻忽然被塞進懷裡了一個海螺。
任姨站在他麵前,笑吟吟地看著他。
“許願海螺。”任姨悄悄告訴他,“寫一封信塞進去,藏起來。”
他不該什麼都藏著不說,任姨一定是特彆為他擔心了,所以才想出這個辦法。
駱熾知道要反省,但他暫時還顧不上,他還是高興得人都燙了∶“藏到哪?”
“藏到————藏到礁石後麵。”任姨想了想,“就藏在那兒,寫上小火苗最想要什麼。”
“隻要寫了,都能實現,寫什麼都能實現。”
任姨信心十足地保證“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駱熾抿著嘴樂,他還沒玩過這種遊戲,也忍不住跟著一起幼稚∶“真的真的?”
任姨笑著大聲喊真的真的真的
兩個人忽然就開始沒完沒了地重複“真的”,額頭碰著額頭,高興得一直笑,笑到肚子都開始疼。
“任夫人看到了房間裡的日曆,猜出了倒計時的意思。”
明祿已經看過這些錄像,理清了前情∶“所以想了這個辦法。”
————任夫人猜到了,駱熾一邊在小心翼翼算著那些偷來的日子,一邊給自己倒計時。
就隻偷三個月,三個月整。
然後就必須立刻還回去,絕對不能再過分了。
任夫人猜到了駱熾是在算著天數,所以在第三個月的最後一天,任夫人特地在海邊找了人最多的地方,給駱熾辦了一場最熱鬨的篝火晚會。
任夫人想讓駱熾在海螺裡麵寫什麼願望
駱熾其實也不知道。
大概是那天太高興了,高興得他都有些頭暈,他暈乎乎地回了房間,都忘了要單腿蹦。
駱熾抱著那個海螺高興得睡不著覺。
他找了最好看的紙和筆,一筆一劃地在上麵寫了一個最瘋狂、最大膽、最貪心的願望。
駱熾甚至先虔誠地對著海螺許了願,然後才在那張紙上小心翼翼地寫。
您好,我是小火苗。“請帶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