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怪物(2 / 2)

任塵白的身形像是凝定在了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緊鎖著眉頭。

我為什麼。任塵白慢慢攥起手掌,不知為什麼,他竟然沒有辦法一口氣把這句話問完,為什麼要懲罰你?

駱橙這次的反應大了些,愣愣抬起頭,幾乎是有些奇怪地看他。

那種尖銳的頭痛忽然又在任塵白的太陽穴炸開了。

不,不用回答了。任塵白倉促開口,我不想知道,你-

他說得晚了一步。或許是他的頭還不夠疼,又或許是他被一隻手探進胸口攥住心臟,擠乾淨裡麵的血流的聲音還不夠響亮,他還是聽清了駱橙的話。

他聽見駱橙的聲音∶因為我,二哥才會死的。

.……什麼二哥?駱橙哪來的二哥?

簡懷逸?簡懷逸什麼時候死了?

任塵白惶然地看著地麵,他語無倫次地低聲質問∶你在說什麼胡話?

你是說小積?小積早就不是你二哥了,他十年前就被我母親收養了,是我弟弟,和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你不能再叫他二哥。他是我弟弟。

任塵白的語速越來越急∶我們這些年都很幸福,母親走得早,但也很安心。小枳就在家,我走的時候他還在畫畫,我說好了給他帶點心,你怎麼能咒他死了?你怎麼敢——

他的話被駱橙的聲音突兀截斷,他想他現在一定很猙獰,猙獰到駱橙明明已經被折磨得恍惚麻木,看向他的時候依然帶有分明恐懼。

塵白哥…..駱橙顫著聲音問他,你瘋了嗎?

任塵白已經從沙發上撲過去,斷腿處炸開的激烈痛楚像是被什麼隔絕了,他踉踉蹌蹌衝到駱橙身前,被幾個場務眼疾手快架住。

他根本也沒有行凶的能力和打算,反倒是靠著那幾隻毫不客氣的手才能勉強站穩。任塵白瞪著駱橙,嗓音幾乎像是頭被圈進陷阱的暴怒野獸∶我沒瘋,我說的是真的!

他拿出手機,要給駱橙看他拍的那些照片,給駱橙看小積這些年在他家過得有多好、有多開心,拿了多少獎,發了多少單曲。

任塵白瘋狂地摁著自己的手機,他死死盯著屏幕,冷汗大顆大顆冒出來。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手也抖得越來越厲害。

.…哪去了?

明明都在手機裡的,照片,截屏,為了打歌專門下的音樂軟件……他在學著接受那是壓不住火苗了。

他在學著接受了,他在反省了……他還總是後悔,要是再早一點反省就好了。再早一點反省,母親就不一定會出意外,弟弟也不會生他的氣。

他們會是最圓滿的一家人,會比現在更幸福。他會被那麼好的兩個人影響,一點點變成一個不那麼卑劣自私的怪物和惡魔.…..

任塵白忽然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他看到自己的手機摔開很遠,慌忙要去撿,然後他看到荀臻出現在他麵前。

荀院長!任塵白的眼睛倏地亮起來,他倉皇著扯住對方,這些事你也知道吧?對吧?我有弟弟!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你告訴他們—

他的視線落在荀臻手裡的針劑上,狠狠一顫,拚命掙紮著後退∶你要乾什麼?!

任先生。荀臻的聲音想起來,差不多該醒了吧?

………什麼該醒了?

任塵白死死抱住頭,他的胸口像是個不停拉動的風箱,拚命張開嘴喘著氣,可又仿佛沒有一口氣被吸進去。

他可能確實是又做了一場噩夢,夢裡一群人莫名其妙地非要向他證明,駱積沒有成為他的弟弟,駱枳已經死了。

他明明看見那個影子在家裡畫畫。他確信自己一定看見了,幻覺怎麼可能有那麼清楚?

…跟我去望海。

任塵白死死攥著荀臻的手,用力過度的手指已經隱約痙攣∶去望海,我證明給你看,我給他帶了點心..

….-切都再合理不過了。

他已經反複檢查過很多遍,沒有任何一點出問題的地方。

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和邏輯相悖。一切都順理成章,一切都是最自然的那個發展會出現的結果,他正在雖然有點平淡、但最值得珍惜的生活裡。

他曾經想要很多東西,曾經比現在更貪萎,更自私和冷血,他是個藏在層層偽裝下麵的魔鬼。如果不是因為遇到了母親和駱枳,他也不會有這個資格-

任先生。荀臻忽然問,你剛才為什麼說,再早一點反省,你母親就不會出意外?

任塵白在無數個念頭裡猝然落空。

他沒有整理完最後的思路,就瞬間從那些念頭的縫隙裡重重摔下去,速度越來越快,劇烈撞擊下的四肢百骸瞬間炸開難以想象的痛苦和麻木,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他被硬扯著墜回現實。

任塵白茫然地低喘,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劇組。

他好像是在龔寒柔的劇組昏過去了,,現在被抬上了一輛救護車,身上綁著束縛帶。

荀臻坐在他腳邊,低著頭,還在問∶你母親為什麼會出意外?

任塵白好像沒法理解這幾個字,他隻是有些慌張地四處張望,看到那盒點心,才稍稍放心∶小枳呢?

我不去醫院,我要回家。任塵白動著喉嚨,小積還在等我,他沒吃飯。

荀臻原本也沒想讓救護車去醫院。

他打了個手勢,示意把後車廂的門打開,刺眼的陽光一瞬間裹著海風撲進來。

任塵白被解開了那些束縛,他幾平是搶過拐杖和點心,從車上滾了下來。

救護車停在花園前,不遠處就是駱積住的屋子。

任塵白露出笑容。

他甚至勉強整理了一下,才一癇一拐地走過去,輕敲了兩下門。

小積?任塵白溫聲說,我回來了。

任塵白晃了下手裡的點心∶快出來,透透氣。

屋裡沒人應聲,任塵白想,駱枳多半是睡著了。

任塵白拿出手機,想要給駱積發一條微信,卻不知為什麼,反反複複來回拖了很多次,都沒找到和駱積的對話欄。

他的手機好像出了很多問題,該送去修了。

任塵白皺緊眉,點開聯係人從頭到尾一遍又一遍地找,然後忽然想起,他好像在不久前修過手機。

…他為什麼會去修手機?

任塵白扶著門沿勉強站穩。

他儘全力想了很久,才想起似乎是因為一個叫李蔚明的小明星-—那個該死的混蛋為了報複他,趁他不注意刪了駱枳的微信。

刪掉的微信,記錄就找不回來了。他那天憤怒地砸了辦公室裡所有的東西,找遍了所有號稱能找回聊天記錄的人,卻都沒有結果。

他弄丟了駱積的微信。

李蔚明為什麼要報複他?

因為他們原本蛇鼠一窩,李蔚明沒想到他會忽然反咬一口…他們蛇鼠一窩地混在一起,是要乾什麼?

任塵白吃力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他的臉色終於開始變了,最後那一點微笑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看著那個小明星去陷害駱枳。他怎麼能看著彆人去陷害駱枳?!

任塵白被掐住了喉嚨,他的手發著抖,吃力地慢慢推開門,像是推著讓頭頂鍘刀下落的扳手。

房間裡空著。

那不是一個能住人的房間。

即使曾經被它的主人回來最後收拾過,也不可能住人。

他看著由窗邊蔓延到牆上的大片黴菌,那些黴菌在他的視線裡扭曲變形,像是場滑稽荒誕又離奇詭異的幻覺。

任塵白扶著牆慢慢挪進去,他觸摸著那些黴菌,背陰的牆麵有種陰冷的濕氣,在一瞬間沿著他的手灌進身體裡。

他為什麼,要看著彆人陷害駱積?

因為..

塵白。他聽見母親難以置信的聲音,.…你扔過海螺?

那天深夜,他被母親叫去,在望海彆墅單獨見麵。

母親發現了他裝在彆墅裡的監控。

母親那天特意把駱枳支出去,想去彆墅裡給駱枳藏一些小禮物,卻沒想到意外發現了監控。

母親查了監控,知道了很多事,知道了他的很多秘密……他們發生了一些爭執。

母親沒有把具體的病況和家裡任何人說,他不知道母親生了什麼病,隻知道母親最近身體不好。他看著母親忽然痛苦地倒下去,自己的腦海也變得一片空白,等到母親的助理發覺情況不對,匆忙把母親送到醫院,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他木然站在急診大廳的角落。

駱枳什麼都不知道地來安慰他,駱積以為這隻是意外,駱枳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駱枳憑什麼什麼都不知道?

他是個冷血的養不熟的怪物,是最卑劣、最自私、最擅長偽裝和欺騙的沒有心的惡魔,他以後的一輩子都要在絕望裡贖罪了。駱枳憑什麼還這麼暖、這麼乾淨?

如果不是為了給駱枳藏禮物,母親會忽然去望海彆墅,發現那些監控嗎?

淬滿了毒汁的荊棘從他胸口蔓延滋生,他死死攥住駱枳手臂上的傷口,那個傷口是駱枳自己咬出來的,出了血,血從他的指縫裡滲出來。

他看著駱積的手臂被疼痛刺激,在自己掌心裡不自覺地發抖,心裡終於長出惡毒扭曲的快意。

他昏了過去。

再醒過來已經是一個星期後。

他完全不記得當時的事了,隻剩下那種格外明確的陰冷的憎恨。

他沿著憎恨細細地回想,問身邊的長輩母親過世時駱枳是不是在邊上。他看著那些人麵麵相覷,似乎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卻又不好明說,終於有誰應付著胡亂答應了一聲。

……他有活下去的資格了。

任塵白挪動著眼睛。

他一點一點移動視線,看向站在自己眼前的荀臻。

對方給他做誘導的畫麵忽然跳出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荀臻給出的暗示,相信了荀臻說的話——唯獨有一樣,荀臻怎麼都糾正不了他。

他隻肯叫小積。

他為什麼要叫火苗小積?

因為那是唯一還能被他死死攥著,拖進滿是油汙的漆黑冷水裡的名字。

即使是已經被他拖進去,那顆枳樹依然掙紮著往上長,把枝條吃力地往外探。

他猙獰地盯著那根細弱的枝條,上麵竟然還是長出了嫩綠色的葉子,被露水洗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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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臻怎麼都糾正不了他。

—為什麼這場夢裡,所有的事情都合邏輯,為什麼找不出任何一點錯?·

因為這本來就是未來。

是他把未來全弄壞了。

任塵白忽然掙紮著爬起來,他整個人已經像是個遊魂,跌跌撞撞地不顧一切往那片礁石跑過去。

他看見自己了。

他必須要阻止自己,那場夢必須繼續下去,他不能醒,他不能醒過來。

為什麼怎麼都攔不住自己?為什麼不給他機會?他知道錯了,他這次是真的知道錯了,他應該把自己的腿全弄斷,他怎麼能扔了那個海螺.

他瘋狂地朝海裡撲過去,冰冷的海水瞬間吞沒了他,海底尖銳的礁石重重砸在他的肋骨上。他的胸腔痙攣著,依然掙紮著往海裡爬進去,拚命翻找著那些海螺,他翻不到被自己毀掉的命運。

荀臻的反應章然沒能追得上一個瘋子,他們帶人追上去,花了些時間才終於找到那塊礁石後。

任塵白被海水裡拖出來,手被尖銳的礁石劃得血肉模糊,睜著渙散的眼睛。

他似乎是慢慢陷入了某種幻覺,恍惚著露出一點試探的笑。

知到。他嗆著血沫,知道錯…….

他好像是看到了什麼總會心軟的人,那個人大概是在幻覺裡走過來,他迫不及待地討好地伸出手。

笑意還沒來得及落實,就瞬間凝固在他的眼底,然後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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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幻覺裡第無數次看見自己。

他忽然開始用力搖頭,盯著那個地方驚恐地不住哀求,到最後甚至歇斯底裡地邊哭邊高喊起來。

幻覺裡的他不為所動,隻是一步一步走過去,他看著自己的身影覆蓋了駱熾那個模糊的影子。

他對駱熾的印象太模糊了,那一點模糊的火苗在瞬間消散,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痕跡,隻剩下一片猙獰醜陋的漆黑。

他驚恐地哭叫著,他在那片猙獰間第無數次看見自己。

他看見自己走到礁石後麵。

已經發生的事,不可能被抹除,也沒有任何更改的機會。

他撿起那個上麵隻淺淺埋了一層細沙的海螺,不以為然地抬起手,扔進了吞噬一切的海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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