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船長(1 / 2)

駱熾抵在他的肩上。

駱熾用力抵在他肩上,單薄瘦削的脊背因為急促嗆咳打著顫,卻依然不管不顧榨取力氣,握住他的手臂。

那種力道完全不隻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

暗淡稀薄的霧氣裡,濕透了的落葉被海風卷開。

枳木的枝杈間迸出幾顆明明滅滅的火星。然後一瞬間,有火不顧一切地吞噬著一切現實一切過往掙紮著燎起來。

火燎起來,用上不計代價寧可把自己燃儘的力道,撲出來去碰覆落的影子。

明危亭把駱熾拖回懷裡抱實。

駱熾不出聲,渾身痛得悸顫,在外套下死死蜷緊。

他的頭現在不疼,完全不疼,疼是身上來的。可能是胸腔裡某個早沒感覺的地方,可能是脊骨的某段骨髓。

激烈得像是能把他焚儘的劇痛一瞬間吞沒了他。他或許是在那一瞬間被剝淨了血肉,連骨頭也一刀一刀刮淨,他像是站在自己的身體旁邊,看著那把火把自己全燒完。

原來不一定是灰白的冷燼。

原來不一定是冷燼。

明危亭抱著駱熾,抬手護住駱熾頭頸,把人擁在肘彎。

他給出比駱熾榨出的力道更明確的回應,直到懷裡的身體終於開始放鬆,慢慢停下那種幾乎是瞬間爆發出的戰栗。

……

臥室門外,來送製氧機的明祿沒有進門,迎上明危亭的視線,放心地笑了笑,把機器輕輕放在門口。

明危亭沒有急著起身過去拿。

他等到駱熾的氣息已經差不多平複,掀開外套的一角,自己也俯肩進去。

一件外套遮兩個人就已經不大夠,四麵八方都有光鑽進來。

駱熾垂著視線,正專心調整著呼吸,被光引得怔了下。

他有些好奇,彎了彎眼睛,看著眼前忽然出現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摸了摸駱熾完全汗濕的脊背,抬手讓駱熾靠在自己身上,用袖口一點一點拭乾淨那張臉上的淋漓淚痕。

明危亭的動作很仔細,他和駱熾一起在外套下,聲音也輕:“明天要不要去沙灘?”

……

這個問題固然重要,但放在這種時候就有些突兀了。

駱熾微微睜大了眼睛,還是遵守真心話的規則,點了點頭。

明危亭又問:“明天要不要吃桃子糖?”

駱熾的喉嚨微微動了下。他這些天快被藥灌得苦透了,口腔裡幾乎已經出現桃子的香氣,輕輕點頭。

明危亭問:“明天要不要回家?”

駱熾已經下意識點頭,點到一半才忽然意識到這次的問題是什麼。

他不知道影子先生是從哪學會的這一招,眨了下眼睛,還沒徹底回過神,嘴角已經完全抿不住地一個勁抬起來。

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氣流從胸口提到一半就無以為繼,靠在明危亭臂間咳了兩聲。

但他還是彎曲手指,一點一點扯了下明危亭送進他指間的袖口,抬起眼睛。

明危亭正按摩他僵冷的身體,察覺到力道立即抬頭看他,發現駱熾的目光認真,神色也就跟著變得嚴肅。

“我。”駱熾調整著氣息,慢慢開口出聲,“我會……”

他還在全神貫注斟酌,明危亭卻已經接過話頭:“會超級酷。”

明危亭記憶並背誦:“酷給我看。”

……幸運粉絲果然記得非常牢。

駱熾忍不住笑,他索性不再多花力氣重複一遍,輕輕眨了下眼睛。

明危亭眼底也被他染上笑意,抬手碰了碰駱熾汗濕的眉睫,幫他把額發輕輕撥開。

他理解了駱熾為什麼會說“我們隔著海”,“星星要夠亮”。

駱熾比任何人都珍視善意。但駱熾完全不像駱家人,他從不覺得,他人對自己的善意是理所應當、不給不行的。

想握住一隻手,就主動把手伸出去。想被招手和鼓掌,就抱著吉他跳到舞台上。

駱熾不認為是他來晚了,駱熾也不覺得他晚。在那場雨裡,駱熾想找一個人相信自己,所以就留住他,賣給他那幅畫。

……

越是想清楚這些,就越無法理解那些親手把駱熾推進濃霧和冰海裡的人。

明危亭會處理這些事,它們已經和駱熾不再有任何關係。他收回心神,抬手攏住駱熾隱隱開始發軟的頭頸,摸了摸駱熾的頭發:“現在就很酷。”

他的確儘力去網絡上學該怎麼做粉絲,但依舊學不會那些天花亂墜的誇獎盛讚,所以從來都隻是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說出來。但也是因為這樣,每次說出的話語氣認真,顯得格外鄭重。

駱熾當然也能分辨得出,耳朵迅速跟著熱了熱,抿起嘴角。

體力空耗,他實在有些暈眩,閉上眼睛安靜歇了一會兒,再三被壓下去的倦意終於慢慢攀上來。

“要是你有條船。”明危亭碰了碰他的眼睛,“你會是最受歡迎的船長。”

駱熾微闔著眼,在睡意邊上徘徊了一會兒,小聲把秘密告訴他:“姨姨也想讓我做船長。”

明危亭點頭:“姨姨慧眼識人。”

駱熾被他一本正經的語氣逗得笑出聲。

明危亭喜歡看他笑,握住他微蜷的手指,心裡也跟著放鬆,把那隻手放進自己的手掌裡。

明家從船上來,所以他能想到的內容當然也都和船有關。倒是駱熾剛從太過長久的混沌倥傯裡醒過來,隻剩輕鬆的空白茫然。

……

在剛才那一場割肉剔骨的劇痛裡,過往的牽絆全被燒乾淨,才發現原來已經走到那條路的儘頭。

駱熾站在路的儘頭。

他站在這裡,孑然一身乾乾淨淨,慢慢想起一些事。

有些值得高興、有些叫人難過,還有大把大把完全沒有必要細看,隻要隨便扔在角落不必管。

他想起任姨的墓。

駱熾和那座墓固執地對峙了十年。.

冰冷的石碑攔住他,不準他下去找任姨,卻也會沉默著允許他靠著低聲說話,靠著睡著,靠著彈他的琴。

有時候駱熾從墓園出來,會一直走,走到完全走不動為止。

駱熾其實還有力氣,他隻是沒有辦法跨過那個路口。

那個路口有一家公立醫院,醫院的對麵的路邊有長椅。他會在長椅上坐很久,久到他開始困得睜不開眼,在意識開始恍惚的時候,他會看到醫院門口站著駱枳。

……

十歲的駱枳站在醫院門口。

那天的太陽好曬,曬得空氣裡都像是滾著熱浪。那種亮度的暴曬下一切都像是白亮的,樹葉打蔫,知了有氣無力地叫。

駱枳抬起手,捂住一隻耳朵,嘗試著分辨那是蟬鳴還是耳鳴。

他從家裡偷跑出來,來醫院看一個人。

他打聽到趙嵐姐姐在這裡,想去看看對方的傷養好了沒有,還做不做噩夢,還會不會每天都夢見有人往死裡動手打她。

他用貝殼做了一艘船,但是沒有送出去。

從那個魔窟裡臨逃出來前,他們給外麵悄悄發消息的事被發現了,被分彆關在了兩個地方,那些天出了很多事。

駱枳在精神科的門口趴著窗戶,看見裡麵的人影。

遠比年齡顯得蒼老的夫妻出來見他,歉疚地蹲下來,把他攔在門外。

忙得腳不沾地的女孩剛拎來一罐補身體的湯,看見他就也蹲下,拉著他的手小聲說對不起。

“弟弟,對不起。”高中生打扮的女孩眼睛通紅,小聲跟他道歉,“對不起,姐姐生病了,會做好多噩夢的病……”

駱枳當然能聽得懂。他用力搖頭,把裝禮物的盒子藏到身後,和趙家人約定了姐姐病一好就去找她玩。

那家人那麼好,趙嵐姐姐的病也一定會好。

駱枳清楚這種病不能受刺激,在完全康複之前,最好不要見任何可能會引起過去創傷性記憶的任何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好像就成了那根引線。

他身上好像多了一個叫所有人煩躁痛苦的開關,這種感覺不太好,他不想這樣的。

不過趙嵐姐姐的病一定會好。

那家人那麼好。

駱枳站在醫院門口,抱著貝殼船,沒能分辨出那是不是蟬鳴。

他暫時想不出要去什麼地方,房間已經不是他的了,家也不是,他站在路口,想著要不要去一趟海洋館或者圖書館……

想到這,駱熾就忍不住偷偷地笑。

他覺得自己的記憶一定是趁他不注意,把這一段自主加工過——畢竟那種畫麵還是有點太誇張了。但在十歲的駱枳的記憶裡,接下來的場景,就真的是任姨威風凜凜地披著太陽光一路飆車殺過來。

任姨威風凜凜地殺過來,把他不由分說拖上車,第一件事就是往他嘴裡塞了根冰棍。

冰棍超級涼超級甜,像魔法棒。

反正在十歲的駱枳眼裡,那一定是根魔法棒。

那之後的一切都忽然變得完全不一樣。任姨把他拎著的貝殼船放好,問他想去哪玩,發現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把他帶去了一家室內遊樂場。

他在駱家從沒接觸過這種地方,站在原地不會動。

任姨拎著他去抓娃娃,拖著他去玩蹦床,把他塞到場地裡去開卡丁車,最後又抱著他從超級高的滑梯上一路飛下去砸進大片的海洋球。

他差不多被藍白色的海洋球淹了,又被任姨抱著舉起來,他從不知道海洋球居然這麼好玩。

“火苗。”任姨在海洋球裡問他,“和不和姨姨回去?”

他已經很久沒再被人叫過火苗,幾乎沒反應過來這是在叫自己,被任姨敲了腦袋才回過神。

任姨問他:“和不和姨姨回去?”

任姨超級嚴肅地看著他,一隻手緊緊握著他的手,好像隻要他一點頭,就會被任姨帶回家。

……他那天大概差不多點了一百次頭。

可能這一段也被記憶加工過。他那時候還很穩重,總被說像個小老頭,應該不會做出這麼不符合形象的事。

但他的確在心裡點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的頭,他恨不得立字據。

任姨一直帶他玩到天黑,領著他回家,當著彆的小孩子又給他買了好多玩具,還有冰棍。

他其實沒怎麼玩過玩具。

家裡有玩具,但他大多都是用玩具逗妹妹。妹妹比他小了快三歲,他從懂事起就在學著怎麼做哥哥。

他拎著那麼多玩具,一隻手被任姨牽著,偷偷咬自己的舌尖,想要確定是不是夢。

當然不是夢,怎麼可能是夢。

冰棍那麼涼那麼甜。

他在車上抱著貝殼船睡著了。任姨叫了司機來開車,自己抱著他,輕輕摸他耳後那片猙獰的疤痕。

那原來是知了在叫,不是耳鳴。他一點都沒有耳鳴,他聽得超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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