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船長(2 / 2)

任姨說,火苗會有真的船。

火苗會有真的船,火苗會平平安安長大,火苗會超級自由。

任姨說,火苗要做船長。

……

和那座墓開始對峙的那天起,他沒辦法跨過那個路口了。

他坐在長椅上,一直坐到看到十歲的駱枳,然後把這一整段記憶都仔仔細細回想完,嘴裡都是甜的。

怎麼會那麼甜,他經曆過那麼好的事。

任姨問他要不要一起回去,他怎麼可能拒絕?他怎麼可能不回去。

他怎麼可能不回去。

任姨把他的手拉得那麼緊。

……

駱熾蜷了蜷手指。

他花了很長時間,終於一點一點彎曲起自己的手指,碰到掌心,輕聲開口:“姨姨。”

明危亭輕挪了下手臂。

駱熾頭頸軟下來,他的身體完全不著力,人無聲無息地落進明危亭頸間。

明危亭摸了摸他的背,想要幫他把外套掀開,卻發現外套的一角被駱熾的手攥著。

駱熾蜷在外套裡,呼吸平穩,掉進一場夢。

明危亭慢慢停下動作。

他原本想要去把製氧機拿進來,叫醒駱熾,讓駱熾吸一陣氧再睡。以免醒來後仍然覺得頭暈困乏,去沙灘也難打得起精神。

……

但這件事似乎也並不是太急。

如果駱熾覺得沒有睡好,依然困倦乏力,就在沙灘上再睡一覺。

駱熾在慢慢恢複,在好起來,所以沒什麼事可急。

明危亭一手回攬住駱熾的肩背。

他連氛圍燈也關掉,隻讓那一點淡白的月光隨夜風淌進來,落在床邊,給房間裡的東西覆上一層格外柔和的輪廓。

明危亭抱著駱熾放平,確認駱熾已經安穩躺好,自己也坐在床頭。

他輕輕挪動駱熾的頭頸,讓駱熾的呼吸更順暢些,又把外套的一角掀開。

做完這些,時間恰好過了零點。遙遠的鐘鳴聲隔著海麵飄過來。

發出聲音的是離港口不遠的一座鐘樓,日複一日地鳴響報時,鐘聲沿著風可以傳出很遠。

那座鐘樓出名的是指針。聽說是專門請藝術家設計的,雕花鏤空都十分巧妙。分針看起來像是個一直在趕路的人影,因為光線角度不同,每個小時都會有變化。

……

聽說有些象征性的意義,一直在趕路,一直在不停向前走。每天固定走二十四圈,在零點鐘聲響時固定回到原點。

“火苗。”明危亭輕聲說,“不是原點。”

明危亭說:“是新的一天。”

駱熾睡在新的一天。

也不知夢裡遇見了什麼,睡著了的神情竟然也很嚴肅,像是夢到了什麼很要緊的事。

明危亭不驚擾他,拿過明祿留在床邊的電腦。

《火苗》從這天起的零點起更新。龔寒柔對作品一向嚴苛,場景複現部分需要長時間打磨,暫時還不會播出。

現在放出的,是一部分與當事人相關的真實影像資料和采訪,同時作為片花,加入了部分拍攝過程的記錄。

明危亭戴上耳機,拖動進度條,找到駱熾在任家的部分。

任霜梅很喜歡給駱熾拍視頻。

不是監控攝像那種冰冷的角度,手持攝像機裡的駱熾真實鮮活,和普通的孩子沒什麼不一樣。

……

在任霜梅眼裡,那個孩子除了特彆聰明、特彆懂事、特彆讓人喜歡,本來也和普通的孩子沒什麼不一樣。

駱熾第一次做點心,被炸了的烤箱嚇得跳起來,手忙腳亂想要補救,被笑得肚子痛的任姨抱在懷裡揉。

駱熾抱著剛買來的吉他,磕磕絆絆地找音,撥出一首《兩隻老虎》。

駱熾學畫畫,把顏料蹭到了鼻尖上,瞪圓了眼睛看著笑到不穩的鏡頭,自己還不知道。

駱熾被領到海邊,推進那些玩水的人中間。他僵站在裡麵不會動,回頭看任霜梅,但很快就身不由己地被玩得正瘋的一群人熱情地扯過去。

……

鏡頭裡的駱熾躲著水,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一點一點察覺到這些人完全沒有惡意,笑容幾乎是忽然就冒出來。

他學著彆人的動作,捧起水扔飛出去,又被飛過來的海水拍了一頭一臉。一群人笑成一團,他自己也用力揉著眼睛笑,一邊笑一邊回頭找任霜梅……

駱熾開心的能力,是被任霜梅打開的。

他越高興就越會一直回頭找任姨,看見任姨眼睛就會更亮。

駱熾濕漉漉地站在海水裡,踮著腳用力招手,好像隻差最後一點,就能走出那片籠罩著他的陰霾。

……

明危亭摘下耳機,把電腦放在一旁。

他想查看駱熾的情形,看向身旁時,才發覺駱熾不知什麼時候從夢裡醒了,正睜著眼睛看他。

駱熾應當已經醒了一會兒,隻是沒有動也沒有出聲,躺在枕頭上,一直和明危亭一起看完了那些視頻。

明危亭摸了摸駱熾的額頭:“有沒有不舒服?”

駱熾搖頭。

他也在看那些視頻,因為已經習慣了聽不見聲音的狀態,即使沒有外放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視頻裡的事他本來就都記得。

他都記得,他記得要怎麼做。

任姨交給他的事他全記得。

他聽見了影子先生對他說的話。

他在新的一天醒過來。

明危亭坐在床邊。

他一手撐在駱熾背後,低下頭,迎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明危亭忽然反應過來。

他的動作很利落,支撐著身體躺在駱熾身旁,伸手把人攬近,又用外套把兩個人遮住。

外套的麵積實在有限,這樣藏著,就難免額頭碰額頭。

明危亭一手攏著駱熾的頭頸,輕聲問:“夢見什麼?”

“姨姨。”駱熾小聲說,“挨了訓。”

任姨訓他一根筋,訓他不知道轉彎。

訓他堂堂大火苗居然被一個小小的路口困住這麼久。

駱熾在夢裡完成了一份相當長的檢討,因為才從那種腦子轉不動的狀態裡醒來沒多久,多花了他不少時間。

明危亭不追問,隻是建議:“下次叫上我求情。”

駱熾抿起嘴角點頭:“求情求情。”

這一覺雖然挨了訓,但也睡得很好,他好像已經很久沒睡得這麼好過。

他被影子先生藏在外套裡,放縱著自己把一輩子的疼都逼出來一次性熬完。現在他們兩個藏在裡麵說悄悄話,出去說不定就會被姨姨捉住。

他要做一點特彆酷的事,酷到可以讓姨姨完全高興和放心。

駱熾慎重地想了想,悄悄問債主:“多少張畫可以換一艘船?”

明危亭不回答,隻是看著他。

“五百張?”駱熾隻想換一艘最普通的小船,“一千張夠嗎?”

明危亭搖頭。

駱熾橫了橫心:“一萬張夠嗎?”

明危亭依舊搖頭。

駱熾輕輕咬了下舌尖。

……糟了。

大火苗要乾想不開的事了。

駱熾抿了抿唇角,他深吸口氣,慢慢攥了下拳。

駱熾想起剛才的另一個夢。

自己在夢裡,像是正站在一個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碼頭上。

碼頭離船的距離還有些遠,好像要跳過去,中間是黑黢黢不知有多深的水,夜霧靜悄悄流動。

他剛走完很遠的路,那條路有點難走,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力氣……但他還是想試一次。

他想試一次。

“……我。”駱熾問,“我夠嗎?”

明危亭攏著他的頭頸,看進他的眼睛。

他們兩個離得近,外套遮了大部分的月色,明危亭的眼底依然淌過格外鮮明的柔和笑意。

駱熾低下頭,把那口氣長長呼出來。

“影子先生。”

他低著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下了多大的決心。

“我想跟你回家。”駱熾說,“我想做你的船長。”

……

大概是因為這句話牽起的高度緊張,駱熾的心跳有些快,呼吸也急促。

在一閃而過的黑朦裡,他忽然意識到夢中看到的那座“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碼頭”是什麼。

濃霧散開,他站在那座碼頭。

暗沉冰冷的河水徐徐流動,流向不會再被打擾、不會再有感覺的地方。

他似乎在那裡站了很久,久到差一點就跟著去。

駱熾轉過身,他逆著河跑,在沒有路的地方撲出去。

明危亭牢牢攥住他的手。

他被扯上影子先生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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