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先生(1 / 2)

駱熾這一晚睡得和平時不一樣。

夢裡不像醒著,沒那麼多力氣去控製腦子裡的念頭。像天亮前的漆黑淺灘,危機四伏,看不到水下是湍流還是暗礁。

他已經很習慣在這些夢裡冒險涉行,一直走到長夜過去,天亮的時候就會好。

但這一回,駱熾的手裡握著東西。

不清楚那是什麼,隻知道觸感柔和,有恒定的力道一直從上麵透過來。

他慢慢跟著走,前麵的路變得有趣,燈的影子在水麵上抱著他,魚群在水下輕輕撞他的腿。

駱熾忽然很想追上去看個清楚。他試著跑起來,水流推著他往前跑。沒有問題,他的方向已經十分明確,相當順利,他加快速度,瞄準了前麵那個影子蹦起來就撲過去……

駱熾從夢裡醒過來。

他睜著眼睛,愣了兩秒,眼睛逐漸睜圓。

一直以來,駱熾都堅信自己夜裡睡覺一定非常老實——畢竟身體素質擺在這,就算他被卷在被子裡,也隻能在床上老老實實地被推來推去。

駱熾當成是夢,迅速閉上眼睛重睡,又隔了兩秒才一點點睜開。

駱熾熱騰騰地不會動,他屏著呼吸,更加謹慎地一點一點抬起視線,瞄向被他像抱吉他一樣抱著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看起來已經醒了很久。

他正在看幾份紙質資料,忽然被駱熾在睡夢裡撲過來手肩並用抱牢,神色也顯出驚訝,但隨即眼裡就漸漸多出了笑。

明危亭放下手裡的資料,轉過身,慢慢開口∶“三歲——”

駱熾想要立刻滑回被子裡,但影子先生的手已經攬在他背後,看起來非常容易就能把他製作成被子卷。

明先生這回的判定標準寬容了許多,自己否掉自己∶“長大後也可以抱。”明危亭摸了摸他的頭發“二十三歲也可以抱。”

駱熾鬆了口氣,他還相當在意昨天那場談判,當然毫不猶豫點頭∶“九十三歲也可以。”他睡了一晚,自己不知道自己淩晨時又發作了幾次頭痛。來回輾轉時無意識用力抵著枕頭,頭發被壓得有些翹,配合現在的動作,看起來其實完全沒有在年齡上的任何說服力。

明危亭正試著理順那些翹起來的短發,動作似乎在這句話裡停了下,接著另一隻手也補上,把駱熾從床和被子裡仔細抱出來。

明危亭扶著他在床頭靠穩,碰了碰他的額頭“九十三歲。”

背後的力道柔和,起勢又足夠輕緩,頭暈就隻是轉瞬即逝。駱熾緩過神,輕眨了下眼。

明危亭看著他的眼睛可以

駱熾也看著他,耳朵通紅∶“可以。”

明危亭忽然笑了,他手上的力氣忽然加重,很罕見地用力揉亂了駱熾的頭發。駱熾這會兒已經不暈了,被他揉得晃來晃去,也停不住地笑∶“可以可以……”

二十歲那天,駱熾其實隻做了一件事。

他在房間裡抄一本萬年曆,從天亮抄到天黑,抄得手都酸了,才終於抄完接下去六十年的每一天。接下來每過一天就用畫筆塗掉一天,這樣就會有動力。

駱熾發著愁想,怎麼有這麼多天。

剛醒過來的時候沒力氣。駱熾笑得坐不穩,被影子先生攏著,閉著眼睛歇了一會兒,把手在胸口悄悄按了按。

……姨姨。

在他原本的設想裡,有一個遙不可及的終點,要非常努力、再累也不能停地一直涉水過去。如果他足夠幸運,沒有在哪一次被險灘暗礁下藏著的湍流吞沒,就能慢慢走到那一天,然後終於可以放鬆地摔進水裡,再也不站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那個被他放在那的終點忽然不見了。

連那本好不容易抄的萬年曆也不想找了,畫筆在那裡沒有任何停頓,依然一氣嗬成地甩出去,一直到已經越出紙麵的邊緣也不停下。

他想做的事太多了,隻有這麼些天,怎麼看都不太夠。

駱熾按著胸口,他用想的和任姨說悄悄話,想得超小聲。姨姨。

我們一起活到九十三歲。

……

這天的天氣終於放晴。

連續幾天的雨把天都洗透了,變成全無雜質的藍,像是一整塊看不到邊的從沒用過的顏料。

這種天氣下的海水會變成純淨的綠色,海浪揚起來時幾乎完全透明,拍下來有白色的浪花。

幸運粉絲終於捉住了難得的機會,等到中午最熱的那一陣過去,就讓人在有礁石遮蔽的萌涼角落撐起了遮陽傘。

這片沙灘是望海彆墅裡的私人沙灘,主人不特地邀請,就不會有其他人貿然靠近——但也不代表就完全沒有彆的生物。比如被漲潮時候的海水留下的扇貝和海螺,還有掀開石頭就能看見的張牙舞爪的、還沒有手指大的迷路的螃蟹。

駱熾終於能從房間裡出來透氣,也雄心勃勃想要幫忙,出來才發現乾脆完全插不上手。這裡的沙灘相當乾淨,沙質細膩,幾乎找不到一顆石子。這些天的雨一停,又被陽光報複似的變本加厲暴曬了大半天,變得更加溫暖鬆軟。

駱熾在鬆軟的沙灘上連站都站不住,隻好老老實實接過祿叔塞來的冰棍,被影子先生抱到礁石下麵,掀開身邊的石頭找螃蟹打架。

明危亭走過來的時候,駱熾剛用從祿叔那要的小木棍打贏了一隻小螃蟹,把對方圍追堵截進了可以回到大海的水道裡。

發現了身旁投落的熟悉影子,駱熾就立刻放下小木棍,飛快抬頭。

因為要來沙灘玩,影子先生今天沒有穿襯衫,也換了寬鬆的休閒服,看起來就比平時更柔和放鬆。

不過要是仔細想,駱熾平時倒也完全不覺得他嚴厲。

駱熾其實不怕嚴厲的人。隻要不是那種喜怒無常、聲色俱厲又完全不講道理的,越嚴厲的人越有規矩,他很喜歡和這類人相處。

那位遠在國外的創始人爺爺就嚴厲,任姨對外的時候也嚴厲。駱熾第一次見任姨的時候五歲,就在這片海灘上。任家辦了沙灘聚會,幾個男孩上躥下跳地追著玩打仗,玩瘋了就滾成一團,給客人添了不少麻煩。

……後來那些男孩就都被任姨拎走罰站,超級嚴厲地訓了一通,當場就個個都乖了。

駱熾那時候在陪妹妹堆沙堡,恰好就在附近,親眼目睹了任姨的氣勢,一直心馳神往,覺得簡直酷到不行。

他偶爾和祿叔悄悄聊,其實也稍微窺見一點明先生在外麵的淩厲作風,還摩拳擦掌準備畫一幅畫。

他其實想給影子先生畫很多幅畫,想畫每個時間、每種穿著、每個狀態下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蹲下來摸他額頭“有沒有不舒服”

駱熾笑著搖頭∶“超級舒服。”

海風幾乎不會允許散不去的悶熱存在,隻要是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就會涼爽。

明危亭看著他相當好的氣色,也跟著放下心,沒有立刻移開那隻手,攏著駱熾的額發向上撥∶“有些長了。”

駱熾其實也這麼覺得。他這些年留的都是最簡單的短發,現在的長度就總是不習慣,脖子後麵和睫毛都經常會被發梢刺得有一點癢。

不過他馬上要做手術,反正到時候也要全剃掉。隻剩下這幾天,也沒必要再特意打理。

駱熾把額頭貼在明危亭掌心,又把希望全放在未來展望上∶“以後不要這種發型。”

明危亭因為他的動作微訝,隨即輕輕笑了,索性也陪他坐在沙灘上,讓駱熾能舒舒服服抵著自己的手。

“想要什麼發型”幸運粉絲很正經地提問,“我記筆記。”

駱熾原本就舒服,抵著他的手就更舒服,放鬆下來隨口亂說∶“染成金棕色,然後編臟辮,一直編到這。”

他在自己胸口比劃了下,繼續遐想∶“彩色的小木珠當裝飾,紅頭巾,然後……”

明危亭問“去加勒比開船”

駱熾有點驚訝,忽然睜開眼睛抬頭∶“影子先生,你也看電影嗎?”

“前些天剛開始看。”明危亭幫他把額發撥開,露出額頭,“你在節目裡說過,最喜歡的電影是《加勒比海盜》。”

明先生見多識廣,稍一沉吟還是糾正∶“有一定美化成分,真實的海盜不太一樣。”

駱熾驚訝了一會兒,沒忍住笑出聲,點了點頭∶“我沒看過這部電影。”

明危亭微怔,他站起身走到礁石下,找到合適的位置,讓駱熾靠在自己身上。

沙灘不太容易著力,駱熾原本被留在沙灘椅上休息,但他到處翻石頭下麵的小螃蟹,不知不覺就挪出去很遠。

駱熾靠著左手支撐身體,腰背已經有些僵硬。被影子先生攬過肩膀,身體的力氣跟著徹底鬆下來,又舒服得輕輕呼出口氣。

“那個問題,我本來想答《海上鋼琴師》。”

駱熾仔細想了一會兒,找到那段回憶∶“但接下來的節目互動安排,是要把一個人打扮成加勒比海盜的那位船長,所以就按照台本說了。

駱熾當時還覺得那副打扮很酷,聽說原來有美化成分,不由遺憾∶“真的船長不太一樣嗎?”

幸運粉絲停頓片刻,異常沉著地改口∶“可以一樣。”

駱熾稍稍睜大了眼睛。他原本就一邊聊一邊在分心考慮要給影子先生畫畫的事,這下徹底攔不住地開動想象腦補,自己先把自己逗得笑到停不下來∶“不行不行不行……”

明危亭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看到駱熾這麼高興,神色也轉柔和,摸了摸他的頭發∶“如果有興趣,以後可以去加勒比海。”

那裡也並不像電影描述得那麼危機四伏。正相反,那片海非常適合潛水和衝浪,天氣好的時候,海水會呈現出格外清澈的湛藍。

水下睡著許多沉沒的艦船,魚群會把潛水員帶進深海洞穴。裡麵有美輪美奐的天然鐘乳石,隻有真正進入那些神秘莫測的洞穴,才會知道那種景象有多壯觀和震撼。

明危亭慢慢說給他聽,駱熾剛才還在想要不要也抽空看一遍《加勒比海盜》,瞬間就被影子先生描述的內容吸引,聽得越來越入迷∶“潛水好學嗎?”

“不太容易,但也不難。”明危亭想了想,客觀描述,“要看是不是能克服畏懼。”

許多人對深海的畏懼都是天生的,那種深邃神秘、仿佛永無儘頭的沉沒和墜落感,即使是想象也難免覺得窒息。

明危亭停頓了片刻,又補充“我在小的時候,也很怕深海。”

駱熾正衡量自己的畏懼是哪種程度、大概需要多長時間和多少練習來克服,聞言驚訝回頭∶“真的

明危亭點了點頭“我第一次潛水,就在水底見了沉船。那艘沉船很像我住的船。”

駱熾撐著沙灘轉過來,神色專注地認真聽他說。

明危亭被他這樣嚴肅地看著,眼裡顯出些笑意∶“不要緊。”

他停下來回憶了片刻,又繼續說∶“隻是那時候年紀太小,做了幾晚的噩夢,以為自己睡在那艘沉船裡。”

這件舊事實在太過久遠,明危亭自己其實都記不清了。是特地去找祿叔問過,準備下次和駱熾玩真心話大冒險,用來回答“說一件影子先生以前的事”這種問題的。

現在當做故事講出來給駱熾解悶,等到晚上,他就要再去打攪祿叔休息,問一件新的。

明危亭忽然停下話頭,抬起手,輕敲駱熾的眉心∶“謝謝祿叔。”

“謝謝祿叔。”駱熾想也不想就跟著重複,然後才想起來問,“為什麼?”

駱熾立刻發散聯想,合理聯係上下文,續上接下來的情節∶“做了噩夢,所以去找祿叔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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