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不再有過去,現在是明家人。
那家紙媒官方網站放出的采訪錄像裡,明危亭的神色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再簡單不過的常識∶“明家的小少爺,將來會去進行全麵正規培訓,積累經驗和獲取相關資格後,做我們家的新船長。”
這一小段采訪片段夾在兩個多小時的訪談裡,剩下的全都是這次海難的其他相關處理、船隻航行的安全性科普和郵輪業務的介紹,相當枯燥和冗長。
而這件事被提起,似乎也隻不過是對海難處理裡“失蹤人員”這一環節的簡單補充說明。
但在淮生娛樂官博底下等得望眼欲穿的評論區,還是在一瞬間就敏銳地抓住了其中的聯係,並迅速和之前小駱總的病情推測結合,整理出了相當靠近真相的事實。
那天晚上,公關部集體盯了半宿,發現沒什麼需要他們乾的,鬆了口氣遺憾地鳴金收兵。
公關部經理去總經理辦公室蹭飯,給一群聚眾煮火鍋喝啤酒的人念評論。
睡不著了到底是不是一個人是不是是不是今天不知道我睡不著了。“肯定是!失蹤名單裡隻剩一個沒找到了,總不能憑空救起來一條人魚吧?”“肯定是,看八卦新聞,駱家已經開始跳了。”
“去看了,他那一對奇葩爹媽到處要給他找醫生治病,想讓他想起來,想把他接回家好好對他,
怎麼治?每個環節都能導致記憶受損。顱腦占位本身就危險,要是因為這個原因,丟失的記憶根本找不回來。加上溺水缺氧窒息,那家人又把人折磨成那樣……隻能說自作孽,跳也沒用了。”
“哪有爹媽,駱家不是連死亡證明都給人家辦了嗎?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好嗎,那是明家的小少爺,明家的,姓明。
“說實話,人還能保下來就是萬幸,生還幾率是真的太渺茫了……不過還是有點可惜,過去的記憶全沒了啊。
“就他過去的那點記憶,留下來有什麼意義,繼續讓他們家人吸他的血?”“不記得才好,正好嶄新人生從頭開始”
“不再有過去算多大點事啊有以後有未來太棒了好嗎”
……
評論區興奮了半夜,聚眾去那個祈福視頻下麵還完願,才忽然想起來件挺重要的事。
回到現實。公關部部長拿著手機,對著眼前的篝火晚會幫忙問∶“什麼都不記得了,還能等到小駱總回來出道嗎”
方航和匡礪交換了個視線,沉默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用壓消息,也不用特意控製輿論了。
方航說他不會回去了。
向欒年紀還太小,隻知道高興,暫時還想不到這裡。
能見到明熾、聽到明熾說願意和他們來沙灘,所有經理心裡其實就清楚,明熾已經做好了最後的決定。
這個決定完全不讓任何人意外。
駱積也好,明熾也好——他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享受萬眾矚目或是花團錦簇,才會抱著吉他跳上那個舞台、去唱他喜歡的歌的。
他隻是想和更多的人一起玩,想去嘗試更多開心的事,也想去聚光燈下那個能被看見的地方,給一直照顧和保護他的那位長輩看。
這個圈子對他來說,潛規則和條條框框太多、太過束縛和不自由,有太多叫人開心不起來的事。
如果明熾還有重新出道的想法,就不會在今天完全不加準備地跟他們來。
如果是那樣,方航他們見到明熾的下一秒,就會把匡哥一個人留在這兒帶著公司的員工和藝人烤篝火吹冷風。
其他人全和明熾一起趁著清淨回公司,讓他們明總回到一點都沒變的總經理辦公室,舒舒服服窩進那個沙發的角落,大家聊一宿接下來的安排。
明熾之所以會和他們來,會坐在這裡和所有人一起玩,其實就是一次臨行的道彆。
駱家人辦理死亡證明後,相關資料也被封存,沒有辦法證明他和駱家失蹤的次子有任何關係。屬於駱枳這個身份的一切,也都已經徹底畫上了句號。
他們還會以朋友的身份一直見麵,一直約著在有空的時候吃飯。但過了今晚,那個曾經驚鴻一現、現在也圈粉無數的吉他手,就再也不會以藝人的身份進行任何工作了。
……
等一下。匡礪有點聽不下去,為什麼把我扔在這?
你是影視部的嗎,他又不演戲,討論歌手的事也幫不上忙。方航拿胳膊肘抵了抵身邊的人“而且直到現在都不去跟明總打招呼。”
其他幾個人立刻反應過來,拍好了隊,複讀機一樣接龍跟著念∶“不去跟明總打招呼跟明總打招呼打招呼……”
匡礪被這些人念得頭疼,愣了半晌失笑,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去就去!”
他把人推開,大步朝明熾走過去。
沙灘很軟,聽不見腳步聲。明熾察覺到人影,視線抬起來,眼睛就跟著亮了亮。
匡礪一直走到他麵前才停下。
在過去,明熾很少會坐在這麼亮的地方————他沒像是以前一樣自己找個角落的礁石,而是坐在了人們中間,圍著那團籌火。
風衣實在容易沾沙子,被疊起來暫時放到了一旁。
篝火又亮堂又暖和,一點都不至於著涼。明熾的氣色被火光映得很好,袖口向上一直挽到了手肘,領口也解開了顆扣子,看起來幾乎像是小駱總第一次見他們的那個年紀。
“匡哥。”明熾笑著主動抬手,“好久不見。”
匡礪臉上慢慢顯出笑,彎腰把他從柔軟的沙灘裡拉起來,又把人抱住∶“好久不見。”
他對簡懷逸做了那些事,完全不再掩飾自己的手段和算計,也不再像是那個小駱總印象裡的老好人。
他其實不清楚明熾會不會因此對過去的事生出疑惑。當然明熾自己不記得當初的事,可要知道當初發生了什麼,其實有的是辦法。
隻不過,走過來的時候他才忽然發現————光是自己這個想法,就太不如其他人了解明熾了。
也難怪那群家夥在計劃裡帶著明熾開會,都要把他扔在這。
“明總。”匡礪低聲說,“我是不是一直都忘了告訴你,咱們公司是我最喜歡的公司,我想一直在這兒乾到老
明熾慢慢眨了下眼睛。
“好。”他其實也不記得,但他可以現在記,”等我們都老了,還在一起玩。”
匡礪笑出聲。
“去到處走,到處看看,心情會很好。”匡礪說,“記得回來找我們玩。”
明熾的眼睛彎起來。
他抬起視線,眼底被火光映得很亮,輕輕點頭。
……
不遠處的礁石後麵,探頭探腦的一群人也終於長舒一口氣。
特彆好……就是有點可惜。
公關部部長已經有了底,不再忙活,把手機收起來∶“小駱總的吉他彈得那麼好。”
方航半開玩笑,接過話頭∶“誰說明總就彈得不好”
“現在彈得也好嗎”
市場部部長立刻興奮起來,隨即又泄氣∶“不行不行,說好了不再當藝人的。”
“誰說不當藝人就不能彈吉他了。”法律部部長說,“法律上也沒規定這個吧?藝人隻是工作,需要配合公司規劃的發展路線,需要接代言分紅,需要去上節目、接宣傳,應對輿論那一攤子事。
法律部部長說∶“不當藝人也能去草地音樂節,不當藝人也可以開演唱會演奏會,跟一群人一起玩啊。”
眾人愣了半晌,思路忽然被打開,當即興致勃勃湊到一起,連匡礪也扯過來∶快快,投票,要不要現在就開始搞一個專門負責這一塊的部門……”
一群人埋著頭討論半天,幾乎已經雷厲風行地擬定了有關新部門的全部章程,最後還是要問明熾的想法。
市場部經理猜拳輸了被推出去,深吸口氣支支吾吾∶“明,明總————”
明熾已經換回了自己的風衣。他被那幾個小鐵杆粉絲扯過去,站在礁石旁邊,正看著向欒和幾個小吉他手比賽技巧。
聽見市場部經理的聲音,明熾就轉過來,好奇看他。
“就是。”市場部經理小聲問,“你還想彈吉他嗎”
明熾笑了笑“正在想。”
市場部經理還準備再迂回一點,不等醞釀就聽見了答案,後麵準備好的話也跟著卡了個殼。
”稍等一下。”明熾說,“我一會兒回來。”
他看到向欒炫技完了一首高難度的曲子,就拿過手杖,慢慢走過去,和向欒說了幾句話。
向欒的眼睛一瞬間鋥亮,幾乎是蹦起來,立刻把吉他塞給他。
“哥,你家是不是就在那邊要不要我跑去給你拿幾件衣服”
向欒太想聽他彈吉他了,手上已經麻利地接好了拾音器,繞著明熾打轉∶“穿這個不好彈吧?那邊就有更衣室,我給你去拿,很快的……”
“不用。”明熾給他科普,“穿風衣也能彈吉他,又酷又帥。”
向欒立刻深信不疑,睜大了眼睛“真的啊”
明熾笑出來,也不多說,隻是走到沙堆上坐下。把手杖放在一旁,抱著吉他低頭試了兩下弦。
他彈的是首沒人聽過的曲子。
向欒是他的鐵杆粉絲,反複聽過明熾寫過的所有歌。和過去那些活潑熱烈的曲調不一樣,這次的調子從一開頭就相當柔和溫暖,像是星星落下來,被風卷著落進潮水裡.
……
向欒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那把琴竟然能響得這麼安靜溫柔。
從琴弦上淌出來的曲調讓篝火附近也漸漸安靜,拾音器把聲音送的更遠,逐漸有人停下手裡的事,踮著腳看過來。
明熾坐在篝火旁邊,垂著眼睛專心彈琴。
那把琴在向欒手裡一向熱烈奔放。可現在,那些鋼弦在明熾手裡都像是忽然溫順下來,跟著他的手一起去撫摸那些流淌出來的音符。
有些時候,哪怕是最簡單、最不炫技的曲調,也有著奇異的能把人拉住的力量。
向欒聽著那些調子。他不能完全理解明熾想用這首歌來說什麼,或許是因為他並沒經曆過那麼多的事,所以暫時沒有辦法去足夠清晰、足夠明了地詳儘體會……但風在琴聲裡靜下來。
風和潮水變得安靜,音樂的聲音讓人覺得溫暖。
月光像是融化在了海浪裡,把它變得一片明亮,星光細碎地灑在裡麵,隨著規律的浪湧循環起落。
這種靜得仿佛能讓人安心沉睡的柔和當然不是曲子的全部。沒過多久,琴上的調子就顯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活力。
這種活力並不熾烈,更像是種相當觸手可及的、就在塵世間隨處可見的明亮桑和的生機,不算太起眼,但雨澆不滅它,黑夜也不能把它吞噬進去。
向欒手裡忽然又被塞了一把吉他。
他愣了下,看著朝自己打手勢的方航,目光倏地亮起來,又看向明熾。
明熾輕輕點了下頭,眼睛裡帶著笑。他不急著繼續向下彈,找了個合適的節點,反複循環了幾遍這個調子。
向欒徹底記熟了,用被塞過來的吉他彈出和音。
接下去,又有幾把吉他陸續加進來。
然後是單簧管和小提琴——附近恰好有個酒吧,裡麵駐唱樂隊的樂器都被緊急借過來,連電子琴的琴架也被扛著放在沙灘上。
淮生娛樂的藝人都在這兒。玩音樂的個個都是明熾當初親手挑來的,有天賦有靈感,加上一兩年針對性的專業技巧培訓,每一個拎出去都能單獨挑一場舞台。
他親手挑來的藝人給他和音,每種樂器都不會蓋過那把吉他。
它們追著吉他淌出來的、溫暖明亮到幾乎叫人忍不住要落淚的調子,像是要包裹住那些清潤柔和的琴聲,又像是在送它去更遠的地方。
吉他的調子開始變得越來越明亮。
那是種仿佛是金色的、近乎燦爛的完全自由的明亮。
像是有風卷過那團籌火,帶起數不清的明亮的火星,沿著星星落下來的軌跡,飛到比雲更高的天空上。
琴弦幾乎是在完全不停地跳動,乾脆利落、輕快明淨,配合弗拉門戈標誌性的輪掃——向欒相當清楚自己現在還完全彈不出這一段。他比任何人都更知道,要練成這樣得靠什麼樣的樂感天賦、花上多少工夫。
他們陪著這把吉他痛痛快快地彈。
沒有比夜裡的海灘更好的舞台了,空曠安靜、潮水浸湧,風把音樂不斷地向遠方送,他們陪著他,不斷去更遠的地方。
好像能去到任何地方,好像能去世界的儘頭。
明熾的眼睛裡映著月亮和篝火,也映著麵前的人影。他認真地看麵前的每一張臉,懷裡的吉他忽然爆發出一陣叫在場的人都再熟悉不過的熾烈和灼燙。
方航幾乎是蹦起來,他扯著匡礪往前趕了幾步,站在離火堆不遠的地方。
明熾的眼睛裡忽然淌出笑。他抱著吉他,酣暢淋漓地用力掃他的弦。
海灘一瞬間就被點燃,籌火通明,把海麵映得通紅,像是在海裡也肆無忌憚地燎原地燒。
整片沙灘都在瞬間熱烈起來,人們開始歡聲高喊和鼓掌,那家酒吧裡跟著響起勁爆的架子鼓,越來越多的人一起把手拍得通紅。
明熾抱著吉他抬頭看。
今晚一樣有船泊在港口,卻並不像是記憶裡那樣被夜色掩蓋,隻剩下一個模糊的依稀可辨的輪廓。
郵輪始終在應和著他亮起燈光,探照燈朝他的方向掃過來,把水麵映得一片白亮。
光把郵輪描墓得格外清晰,在水裡映出龐大的影子。
火沿著海麵燒過去。
郵輪靜了稍許,驟然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