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1 / 2)

渭北春天樹 休屠城 5377 字 5個月前

天蒙蒙亮,灰藍天線露出魚肚白,寒風乍停,四野靜寂,不遠處幾點火光漸次熄了,高聳夯城在遼闊荒野裡露出了模模糊糊的輪廓。

漫天星子黯淡,隻餘正空中幾粒,觸手可及,伶仃雪亮。城上兵盔鋥亮,上覆薄霜,粘住紅豔豔的頭纓,九月的早霜季節,這兒的夜格外寒冷。

正當卯時,邊城尤在酣睡中,守城火長匆匆抹了把臉趕上城牆交值,站崗兵卒中有幾個剛從兩廣征過來的新兵,凍了半夜,嘴唇發紫手足僵硬的挪下戍樓,被火長一杆鐵槍敲在頭盔上:“他娘的,才站了半宿就跟瘟雞似得不死不活,都給老子挺起腰杆來走路!”

火長名嚴頌,身形枯瘦,敦煌縣鳴沙山人,在邊軍中摸爬滾打二十餘載,四十餘歲就已是滿臉風霜,嚴頌此前一直在合河鎮戍邊,幾年前朝廷把合河鎮戍軍編入玉門軍重,嚴頌才遷來此處。

天色漸熹,風席卷曠野,沙石渣土被吹的又脆又冷,頭頂已是澄淨如藍玉,天邊團著幾朵似火如練霞雲,嚴頌上下巡查一遍,倚著牆垛抖抖皂靴裡黃塵,牆角下灰撲撲的芨芨草被風沙的埋了半截,茫茫漠野裡儘目是黃沙坷礫,不帶一點生氣。

霞光照耀的最遠處,一團黃蒙蒙的揚灰迎著橙紅光芒慢騰騰從西北處來,嚴火長觀望許久,自懷裡揣出個古舊的千裡眼,凝望片刻,乾癟的臉上有些許笑意,他朝城下戍兵揮揮手,晃悠悠背手走下來:“他娘的,準是孫老皮子那撥人。”

或許是無垠平沙太單調,顯得太陽碩大而豔麗,紅彤彤的爬出雲翳,越上沙丘,將腳下這片黃沙渲染的鮮紅如血。

耀眼晨光裡,黑影漸漸顯出輪廓,駝鈴聲晃悠悠吹來,迤邐而行的隊伍中,服飾麵容各異的男人背著行囊,帶著驢馱、駱駝、牛馬、不緊不慢走近這黃沙漠漠最後一道關戍————玉門關。

領頭的幾個男人騎著高頭大馬,其人有胡有漢,腿上掛著箭囊,其後隨著一個騎駱駝抽旱煙的老者,後頭拉拉雜雜跟著百來個旅人,俱是滿臉倦色裹在氈裘裡,其中多是黃膚黑發的漢商,亦有高鼻禿發的大食人,皮帽貫頭衫的波斯人,濃須白衣的栗特人,還有幾位袈裟掛珠的和尚,叮當作響的馱騾上俱覆著大軟包,商隊外圍又跟隨著不少負箭男子,昂首驅馬而行。

抽旱煙的老走馬人滿頭霜發、精神矍鑠,正是火長口中的孫老皮子,老皮子是對駝馬道上走馬人的謔名,老者名孫行翁,甘州人氏,六十開外,在西域一道的商路上走了四十多年,是道上頂有名的向導,此時翻下駱駝,咬著旱煙嘴先給嚴頌作揖,笑的滿臉生花:“軍爺,老漢可又來叨擾了。”

“走了五個多月,再不回來就該急嘍。”嚴頌笑道,“城門剛開,今日裡您是頭一撥。”

“都是托了朝廷的福,玉門重開,道路暢快,小的們緊趕慢趕,趁著邊門一開,到城裡歇歇腳,補充些水糧。”孫老漢道,”現今商隊都從敦煌道改至玉門行走,馱馬絡繹,若再晚些到,照檢過所關牒少不得要花個大半日功夫。”

嚴頌點頭稱是,幾年前朝廷與突厥大戰,打通了突厥盤踞的伊吾故路,把前朝廢棄的玉門關由敦煌東遷百裡至河倉縣葫蘆河上遊,屯五千玉門軍,八百軍馬駐關。伊吾道未開之前,商隊使者多從敦煌取道西域,敦煌路多沙磧,道路常被風沙掩埋,隻能憑著沿途的人畜骸骨和掉落的馬糞辨路,一路上又多些詭譎異事,人人不堪其苦,現下伊吾路重回朝廷之手,重設十驛,故而商隊絡繹,使者往來不絕,甚是忙碌。

城門一開,旅人們下地活動筋骨,準備照檢過所文書,人群中撥出匹矯健棗馬,上頭坐著名錦衣鹿靴的年輕男子,眉目英朗,風姿瀟灑,襯著身後的黃沙豔霞,翩然入畫,十分耀眼。

這錦衣公子同身側短須白麵的中年男子說了幾聲,兩人一同翻身下馬,雙雙穿梭進駝群查看包袱,又令人抱出糧秣來喂食馱騾。

嚴頌眼光毒辣,打人群裡就瞧見此人,問道:“那錦衣公子?看著倒不似買賣人。”

孫老漢嘿嘿笑了一聲:“這是隴西段家的二公子。”

嚴頌哎了一聲,打量道:“涼州段家?”

“可不就是。”孫老漢抿一口煙絲,“自從段家長房東遷後,河西買賣都交給二房打理,可這回不知怎麼著,竟來了個長安段家人。”孫老漢撚著煙草葉,“這二公子,進退有禮,人又謙遜,極好。”

河西一帶誰人不知隴西段家。段家商賈出身,買賣卻不在中原,山東青州的絲綢,江浙的刺繡生絹,四川的蜀錦,越窯邢窯的瓷器,江南的茶葉,凡我所有他處無之東西,悉數裝入駝馱,過隴西黃河,經河湟穀地,沿著祁連山一脈,馱馬叮當遠走西域,運回價值連城的**,沒藥,麝香,血竭,馬匹,珍珠異寶,流入天下八十一州,流入王孫貴族之手。

幾代下來,段家獲了多少資帛,藏了多少天下奇珍,誰人也說不清,隻知道段家金銀鋪地,蘭木為薪,富可敵國。

三十年多年前,段家長子段芝庭登科入仕,走商營生交給次子段傲明打理,長房脫了商賈的袍子,遷居長安,攜了金魚袋白玉銙,一腳跨進了朱門深院。

嚴頌頂著軍裡芝麻大小的小職,對朝廷邊角傳聞卻了解的很,此刻摸著下巴:“聽聞皇上新納的妃子就出自隴西,是段家旁支...”

這邊正說著,城門那處卻起了爭執,一戴著高筒氈,高鼻長胡、濃眉深眼的波斯人牽著駱駝,嘰裡呱啦的同一個綢帽青衣的漢人吵了起來。

那漢人中等身材,足足比波斯商人矮了一個腦袋有餘,此刻氣紅了臉,仰頭罵道:“你這廝沒有道理,你的駱駝賴著不走,便讓一讓,讓後人先行,做甚麼占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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