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月見過的死人很多,從姑蘇到河西,隔幾日就人熬不住顛沛流離死去,到了沙柳營之後,夯土烽成下白骨成堆,都是累死後草草掩埋的邊民。
但見到的最後一個死人,卻是赫連廣殺的。
她看見他殺人的時候,匕首如鐮刀一樣從男人喉間劃過,像割草割麥一樣流利自然,溫熱猩紅的血從刀鋒下射出,她尤然記得血滴濺在臉上的感覺,黏膩,腥熱,惡心。
是走夜路的時候攔住她的一個浪蕩子拖她進了暗巷,赫連廣出現的時候,她簡直要感激這位冷淡孤僻、曾經落草為寇,如今金盆洗手的叔叔,而看到人從她身上倒下的那一刻,她看見赫連廣淡色的眼睛,厭惡、冷漠的像冰一樣的看著地上那攤爛肉。
她並不討厭赫連廣,但漢人和胡人,畢竟是不同的。
他們兩人默契的沒有提起過這樁事情。
赫連廣是來找嘉言的,那是他大哥的孩子,也是赫連廣唯一的親人。青海湖現今已成為吐蕃之地,但有一支西遷逃難的白蘭羌人在極西之地找到個容身之地,赫連廣想跟隨部族而去,但陸明月不肯把孩子交給他,最後三人都留在了功德巷。
陸明月雖然不太喜歡他,畢竟是嘉言的叔叔,還救過自己一次。
昨日帶著嘉言坐騾車出門,歸家時落腳處有塊雪泥地,赫連廣將嘉言攔腰一攬,抱到了院內,逗的嘉言咯咯直笑,她穿著雙新繡鞋剛要下車,赫連廣回頭來牢牢握住她剛踏出去的一隻腳,目光凜冽的看她片刻,將她攔腰抱起,抱離那片泥地。
男人的肩膀寬厚緊實,抱著她腰肢的手鎖的很牢,濃鬱的男子氣味熏的她臉紅心熱,又有被冒犯的氣惱,落地後,她揚手給了赫連廣一個響亮的耳光。
赫連廣皺著眉頭,緊縮他那雙淺色的瞳盯著她看了一陣,扭頭就走,於是一夜未歸。
她扇下那巴掌的時候,旁邊站著嘉言,衝著她大囔:“我跟廣叔叔說你最喜歡這雙鞋,踩在地上要臟了,讓廣叔叔把你抱進來,娘,你打廣叔叔做甚麼。”
她麵紅耳赤,該如何跟嘉言說男女大防,叔嫂避嫌這樣的說辭。
赫連廣已經一天一夜都沒有回來,她在想,假如今天再不回來,自己是照常過自己的日子,還是要做點什麼。
屋外風寂夜黑,半點聲響都沒有,這種風吹成冰的日子,他會去哪裡,屋內孤燈獨照,她無心針線,心亂如麻,難道要與他說一聲抱歉,得罪,該死。才能消了嘉言的氣麼。
饒是赫連廣酒量驚人,今日也是喝的酩酊大醉,城西有家小酒肆,賣的是冷冰冰的燒刀子,一壇一壇,煞是痛快,他寡言少語,喝一壇酒,就當是說一句話。
功德巷裡黑黢黢的,他本是不想回來,一走了之,瀟灑自己。索性將孤兒寡母拋在腦後,卻又在某種迫使下又不得不回來。
他也貪戀家的氣味。
自他落下娘胎起,麵對的就是白蘭羌人可悲的命運,被殺戮,被追逐,被奴隸,被虐待,白蘭羌人活的比犛牛和獒犬還不如,他和哥哥自小在牛棚長大,後來逃命求生,從來不知道家是何物。
直到後來遇上了她。
赫連廣□□躍下,家中唯有一盞小小孤燈亮著,可他一直站在暗處,一直看不見那燈光中的溫柔麵容,他在這裡又冷,又渴,又餓。
陸明月聽見動靜,見另一盞油燈徐徐亮起,鬆了口氣,沉思片刻走了出去,立在赫連廣屋前。問問他,這麼晚回來,餓不餓,有沒有吃飯,想吃些什麼,去給他做。
她大概從沒跟赫連廣說過這麼多字。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赫連廣側身倚在門旁,一身酒氣,雙手抱胸,麵容冷峻的看著她,也不說話。
她掙紮著露個笑臉:“這麼晚回來...”
她看見屋裡除了一張床,一張桌椅,一盞油燈,什麼都沒有,沒有火炕,沒有炭爐,沒有茶壺,空蕩蕩冷如冰窖。
陸明月笑容凝固,如鯁在噎,她從沒有在乎過他怎麼睡覺,怎麼吃飯,怎麼生活,這樣冷的屋子,他是如何睡下去。
赫連廣目光如針芒,她愣了愣,而後微微抬頭,麵對他,目光閃爍:“你餓不餓...”
問一隻禿鷹餓不餓,在拆骨入腹之前,大概是不會飽的。
赫連廣俯下身,朝著陸明月臉龐吐出一口濃鬱酒氣,那雙淺色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她,緩慢道:“我餓。”
他箍著她的手腕,隻輕輕一拉,陸明月“哎喲”一聲跌入他懷中,門砰的一聲關上。
這間屋子與外麵一樣冷。
“赫連廣!”她一聲驚呼,驚慌失措,“你想乾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入懷溫香暖玉,幽香盈鼻,像火種一樣,嗞啦一聲燒起一片旺火。他把她拎起,攔腰一抱,甩在自己肩膀上,往床走去。
陸明月這才後怕,在赫連廣肩頭拳打腳踢,迭聲喝斥:“赫連廣,你放我下來,你快放我下來,你是瘋了麼,我是你大嫂。”
她手腳並用好似在撓癢一樣,不痛不癢,他覺得心內燒的慌,燒的他眼紅心熱,血氣蓬勃,就差一把刀子,把他那滿腔無處宣泄的熱血瀉出胸臆。
赫連廣把她甩在床上,第一次挨著她的臉龐如此之近,他眼裡寒冰下簇擁著叢叢跳躍的火苗,此刻對她展顏一笑:“按我們羌人的風俗,兄長死後,他的牛羊財富、妻子兒女都歸弟弟所有。我沒有大嫂,隻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