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馱市附近找了家胡店,啞車夫拉住她,臉上滿是不對之意,咿咿呀呀的指指城東處,春天多付了車夫車資,點點頭安慰他,說道:“我知道,我會小心的。”
店主是高鼻編發的月氏人,隻得夫妻兩人在店中,店小屋破,難得有客上門,瞧見春天在門外,早已撣撣桌上灰塵,滿臉堆笑的迎上前:“這位小郎君,裡頭請。”
她跟車夫比劃手勢,而後跟著店主慢吞吞走近店裡,正近晌午,店主婦人切下好大塊白水煮羊肉裝盆送來,一小碟粗鹽,就著羊雜湯而食。
春天吃過這樣的羊肉,在甘州,李渭領著她和長留仙仙出去采買年貨,在胡食店裡,李渭用手撕肉,一層層裹上粗鹽、蔥薤、芫荽遞給她,她那時還愣了愣,在他滿是油膩的手裡接過羊肉,皺著眉頭用手捧著咬下去,卻覷見他黑睫遮住眼睛,偷偷揚起嘴角,露出個微不可見的笑容,一時自覺尷尬不已。
如今自己一人,卻要生出一股豪氣衝雲,開懷大啖的骨氣來,難免有些小小的挫氣。
她勉強吃完,又要了間臨街客房,已做好被店主大宰一頓的準備,賬算下來,比彆家邸店貴了五十文錢而已,不由得歎了歎氣,在這邊陲之地,五十文錢就足夠一人一日吃喝溫飽,多五十文就變成了黑店,在長安,五十文錢賞跑腿的使女都能換個白眼。
這世上,凡百事,欲憑禮義總須財。
店主人收了錢,喜笑顏開,親自送了茶水點心上樓,春天問他各種西行用具應去哪兒采買,店主人上下打量她道:“小郎君...要去何處?”
“我要去北庭。”
伊吾道通暢之後,往來西州北庭者眾,但孤身一人,還是個年輕女子的倒不多。
“店主勿疑,我要去北庭找個親眷...”她坦然回道,“如此裝扮,隻是行路方便,並無其他。”
“所需用具、乾糧清水、馬匹蘸糖,馱市都能買到。”店主人一一指點,這種時節該備何物,該備多少,巨細靡遺都說來,她索性跟隨店主人去馱市相看。
一路所聞不假,河西良馬緊俏,馱市馬匹價值上漲許多,原先一貫錢能買一匹普通騾馬,現在都漲至兩貫,一匹草原健馬,要賣到數十貫錢以上。
又聽說玉門關卡甚嚴,商旅頗有怨言,一些大馱群的糧食行客已不讓出關,滯留在玉門關內。春天心內焦急,又無可奈何,然而她在邸店住了六七日,並未見到什麼鬼市,自然也是沒有找到什麼引路人。她費儘力氣弄到的過關路引跟著行李丟在了紅崖溝,如果因此無法西出玉門...大概,她會一直在這裡等下去...
北地葬俗從簡,除富豪鄉紳之家,並未有做百日道場、大興齋醮的風氣,春天去後幾日,李娘子靈堂已撤,家中隻點了長明燈,主屋的門窗洞然,李渭和趙大娘正檢點家中箱篋,多是些李娘子的衣裳首飾,日常用具,還有長留兒時的小衣小褂。
長留偎依在李渭身邊,看著趙大娘將他娘病中的舊衣裳檢點出來焚燒,心內百般難受,李渭拉著他的手道:“想留點什麼,自己去拿。”
長留淚眼婆娑:“都替娘留著吧。”
“你心裡要惦記著你娘,但不能日日夜夜惦記。”他道,“人要為活人活,不為死人活。”
兩天後,李渭揉揉長留的頭發:“阿爹去把你春天姐姐追回來。”他把長留送去陸明月家暫住,隻是說:“等我回來接他。”
他大概沒有料到,他會去的那麼久,久到能改變自己一生際遇。
陸明月攬著兩個孩子:“你放心,我把長留視為己出,絕不會虧待他。”
長留仰著圓溜溜的眼看他爹上馬:“阿爹,早點回來。”
“好。”他拍拍自己兒子的腦瓜,“等阿爹回來帶你去書院拜師。”
赫連廣站在門外,掄給他青皮包袱,李渭走過去,拍拍他的肩,笑道:“一家婦孺,俱交給你了。”
“你放心。”赫連廣眼下烏黑,腮邊尤有一道指甲戳過的劃痕,悶聲悶氣道,“一屋子小祖宗,我都好好伺候著。”
“不要把人欺負的太厲害。”李渭爽朗大笑,“是你的,總歸會到你手裡。”
成衣鋪子裡春天換好回紇男裝出來,店裡環佩叮當,露著雪白腰肢的胡姬瞧著她咯咯一笑,豔紅的指尖在她軟綿綿胸脯上輕輕一戳,一條雪白的寬巾子撲在她兩靨生紅的臉上。“不束胸,照樣看出是個女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