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盤城西北十裡有葫蘆河,河水是祁連山中冰雪所融,暖春四月,河水尤且冰洌刺骨,兩岸胡桐樹盤根錯節,蔚然成蔭,翠杆白須的蘆葦稠密成林,月下遠遠望去,好似一片輕薄霜雪,隨風飄飄揚揚。
李渭帶著春天踏馬穿行其中,蘆葦挺拔,人和馬俱掩沒其中,淡淡的草木清香混著河水冷冽又潮濕的氣味撲麵而來,酣睡中的沙雞被馬蹄驚擾,嘎的一聲撲騰羽翼,掠過低矮河麵竄入蘆蕩深處。
“這裡是河岸緊窄,蘆葦又密,可以驅馬過河,也不易被人發現。過河之後,往西北五十裡翻過常樂山,山嶺後麵就到了常樂縣。”李渭掉轉馬頭麵對她,鄭重道,“常樂縣駐有守軍,我們不能進城,隻能在村野過夜,再北行百裡沙鹵,就能看到往伊吾去的官道,沿著官道一路至伊吾後,再想辦法進入甘露川。”
“沒有路引,隨時可能被沿路駐軍追捕或者杖殺,此外路有匪徒,流沙、熱風,疫病,我們要過大漠,枯河,荒原,雪山,前途叵測,艱辛萬分,並不是你能想象的。你——想好了麼?”
她不覺有多可怕,月光照著她沉靜的麵容,篤定回:“想好了。”
“那...走吧。”李渭把自己馬鞭遞給她,“河水湍急,你抓穩了。”
月色明亮,水流如銀練,奔騰喧嘩,身下馬兒戰戰兢兢,他牽著她,她緊緊抓著鞭梢,跟著他一步一步往河的對岸行去。
這個季節,夜裡有鳴蟲纏綿,長長短短,高高低低,蘆葦隨風,波浪連綿,他們必須快走,在天亮前躲過烽燧上的烽子,藏入千仞萬壁的常樂山。
馬上馳騁,起初還有連綿蘆葦,挺拔胡楊,婀娜紅柳遮擋視線,越往後行,春色越凋敝,平原開闊,頗有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之感,隻是江水換成腳下綿延無際的雜草矮木。
春天騎術自然不如李渭精湛,早已是汗流浹背,額發全濕,被裹風帶沙的冷風一吹,額角全是灰土,李渭一夜帶著她走走停停,總算在晨曉前鑽入了山中。
常樂山連綿百裡,寸草不生,山勢陡峭,上無飛鳥,下無水泉,山中全是風化碎岩,一腳踩在坡上,腳下石塊頃刻碎成齏石滾滾而下,李渭尋了處隱蔽的山坳,找塊避風的斜溝拴馬,對春天道:“在此暫且歇歇。”
春天約有數日未曾好眠,一夜奔波早已是筋疲力儘,精神全無。她哪有騎過一夜快馬的時候,雙腿坐在馬上早已腫脹發麻,稍稍一動針刺似得疼,隻是一直忍著沒有發聲,此時跟著李渭逞強,現在如何也下不得馬來。
李渭看她眉尖若蹙,眉心一絲痛苦,遲遲不肯下來,心下有幾分了然,本朝人久居平原,不比他族能久在馬上馳騁,然而她既然下定決心要走,那這個苦頭,早晚都是要吃的。他伸手去扶她:“下來吧。”
春天囁嚅著唇,緊皺眉頭使勁搖搖頭。李渭眼神明了,伸手執著道:“再痛也要下來,坐的越久,後頭越疼。”
她咬著唇,顫顫巍巍抓著馬韁要往下躍,發紅的臉龐蹙的皺巴巴的,李渭手中馬鞭騰空甩纏在她腰上,隻輕輕一拉,她便往他肩頭跌去。
春天全身上下吃痛輕呼了聲,輕飄飄的被他箍在肩頭抗走。李渭大步邁開把她甩在氈毯裡,兩手一裹,把她包的嚴嚴實實,隻見氈毯裡她一番掙紮翻滾,連連抽氣,露出張灰撲撲的小臉,唇色青白乾裂,他自是神色淡定,語氣溫和:“你好好歇著,我去弄點吃的來。”
春天裹在溫暖氈毯裡,哪裡還管的其他,眼皮黏膠,不過頃刻就已昏然睡去,李渭回來時,見她全須全尾包在氈毯裡,嚴嚴實實裹的不留一絲縫隙,肩頭起伏,正睡的天昏地暗,不禁搖頭笑了笑,自去忙碌。
她不知睡了多久,一覺沉酣,再睜眼,天光大亮,明晃晃的陽光照在土黃暗紅的石壁上,藍天闊遠,身旁緲緲青煙,一抔小小的火苗上架著隻黑漆漆的小銅盂,盂內燒著熱湯,裡頭沉浮著幾根不知是什麼植物的莖葉。
“是一種甘草,入湯微甜,能補益強身,對你應該有些好處。”李渭正依在石壁上削枝木,拋過來塊胡麻餅,“撕碎了浸在湯裡吃。”
胡餅雖然焦香,沒有佐食,乾嚼頗有些難以下咽,春天點點頭,撕了半塊胡餅遞給李渭:“大爺吃過了麼?”
李渭點點頭,春天坐的筆直,伸手取食姿勢柔美,拿放都有規矩,咀嚼靜然無聲,顯然是受過良好教養,李渭以前不曾注意,今日看她吃飯,也覺賞心悅目。
火苗熄滅,李渭推開灰堆,從土裡翻出三個小小的橢圓灰斑蛋,撥到春天麵前:“草叢裡找到個巢,可惜沙雞跑了,隻留這幾個蛋。”
“好小的鳥蛋。”
她笑眼彎彎的去捏雞蛋,雞蛋餘溫甚高,不留神指尖被燙,呀的一聲從氈毯裡跳出來,在地上跺跺腳,哪有剛才儀態端莊的模樣,李渭不覺自己笑了,春天這才發覺自己失態,把手藏在身後,呐呐的繃著臉。
吃完乾糧,李渭把灰堆打散,兩人往深山行去,追雷原先是祁連山中的一匹頭馬,甚通人性,不用牽引,自覺領著春天的馬跟在主人身後。兩人愈往山中行,路愈坎坷,風不知從哪個凹口灌進來,在山壁上刮出呲呲的摩擦聲,滿地碎石滾動,幾叢沙棘縮頭縮腦鑽在腳下,李渭帶著她七拐八彎,轉過一片山壁,眼前突然現出一條隱蔽狹小的幽長山口,烈風刺刺拉拉的蛇竄其中。
“這是北風鑽出的山口,穿過這條山道,就到了常樂縣。”李渭擋在她身前,“小心頭滾落的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