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風溝中逆風行了半日,前路漸漸開闊,春天悶著頭跟在李渭身後,在他指引下一抬眼,眼前漸漸開闊,原來已經出高峰陡峭的常樂南麓,眼前山丘連綿低緩,草木叢生,常樂縣就在山丘之後。
常樂山南麓極旱,北麓卻有祁連山雪冰融流淌而下的一條季河形成的一片綠洲,正是盛春,滿地野草蔚然如毯,細小花朵藏於枝葉之下,風拂額麵,蒼穹遼闊,起初隻覺閒適悅目,穿行半日,這才體會其中痛苦,天無朵雲,地無蔽陰,烈日頗炙,烤的人口乾舌燥,汗流浹背,被暖風一路疾吹,隻覺裸露在日頭下的額麵、手背火辣辣生疼。春天在額頭抹出一手黏膩灰汗,隻覺後背如有蟲噬,坐立不安,口齒生苦,皮囊裡的水還有大半,自己卻連動指頭喝水的力氣都沒有。
李渭帶她行走一日,卻未發言提點她該如何應對,隻不過微小辛勞,算不得什麼,後頭更是艱難——他有心讓她吃點苦頭知難而退,直到夕陽半落,她也未吭一聲,緊緊跟隨在自己身後。
眼瞧斜陽半落,李渭也不再強行趕路,翻身下馬找地方露宿,春天精疲力儘,腿腳發軟跌在地上喘氣,環顧四野,日頭初落,晚風生涼,連喘帶嗆,問道:“大爺,今夜我們要宿在此地?”
李渭看她容顏憔悴,溫言軟語:“此後多半要夜宿荒山野嶺,山中常有猛獸,有毒蟲蟻,你怕不怕?你若覺得怕,我們往常樂縣投宿去。”
她皺皺鼻頭,從袖間摸出那柄匕首:“我有爹爹的刀,也曾在野外過夜,自然不怕。”她舉著匕首,“我用這刀砍死過一條毒蛇。”
李渭瞧著她羸弱纖細的手腕托著漆黑匕首,展顏一笑:“那今夜,有賴姑娘寶刀坐鎮,守護你我安全。”
山中鳥獸甚多,遍地生有苜宿,開紫花和白花,馬兒最喜食此草,兩人坐騎嘶鳴幾聲,自去挑肥嫩草地啃食。李渭挑了處背風的岩坡安頓,解開包袱,問春天:“晚上想吃什麼?”
他語氣輕鬆,神情自若,挽起袖子,好像要去下廚的模樣,春天呆滯的瞧著包袱裡鼓鼓囊囊的胡餅,伸出發紅的手指戳戳,李渭粲然笑道:“不吃餅子。”他從衣內掏出個玄色牛皮小袋,裡頭是十顆磨的生亮的箭頭,套在白日削好的枝木上,手指拉著牛筋繩靈活的纏弄一圈,很快一張小弓就握在手中。
春天瞧著他手中動作愣了愣神,問:“大爺要做什麼?”
“去打獵。”李渭叮囑她一番往林間走去,剛邁出步伐又轉身回來,從衣內拉出根細繩,繩端拴著枚小小的銅哨,黃澄澄,還帶著他熱燙的體溫,他十三歲就跟著李老爹走馬,入駝隊就有了這隻銅哨,在他身掛了十多年。李渭把銅哨解下,塞進她手裡:“不要走遠,有事吹哨子,我在附近,能聽見。”
春天握著銅哨,忙不迭的點頭,日暮天暗,蛇行林間的風涼的發冷,她也不敢走遠,好在此地林燥地乾,可燃柴火甚多,當下聚集了一堆枝木,打開火絨生堆明火,然後伸長脖子等李渭回來。
李渭回來的很快,手上拎著隻肥碩野兔和幾隻初生鳥雀,山中無流水清洗,野兔開膛破肚,放血剝皮後用粗枝串好,架在火上炙烤,鳥雀直接用樹葉包裹,埋入火堆下烘煨。春天看著他動作十分麻利,手上滴血不沾,心生欽佩,突然想起當日在孫家殺野豬那一幕,側首道:“大爺什麼都會,廚藝好像也很好。”
李渭抬頭睨她一眼,笑道:“我當過一年的火頭軍,專給大軍做過飯那種。”
“火頭軍?”她突然來了興致,挨近火堆幫李渭遞柴,“陳叔叔帶我爹爹去北庭的時候,我爹爹當的是軍裡文書,軍裡有那麼多兵種,大爺為什麼會去當火頭軍。”
她大概還未深刻意識到到這世間的規則,門第和身份難以跨越。在軍裡,從來就沒有什麼從默默無聞到一戰名滿天下的故事,翩翩少年將領封侯拜將,那也多是明裡暗裡鋪了無數台階才到達的捷徑,勳功十二轉,要有多少運氣和投機才能讓一個普通士兵一步步做到兵曹、彆尉,校尉,都尉,甚至將軍。嚴頌在軍中二十年也隻是戍守玉門關一個小小的火長,春天的父親出身是官中小吏,自然從軍中文書開始做起,富貴逼人的涼州段家花費無數、幾代人經營才走進朝堂,到現在還沒有站穩腳跟。
墨離軍向來以凶悍果敢著稱,軍裡士兵有半數是歸順朝廷的彪悍胡人,將領們多是門第深厚的忠勇之後,軍隊每打贏一場戰,士兵賞錢兩貫,火頭賞錢八百文,所有人都想上陣殺敵,謀求富貴,但普通人一開始做的,都是火頭等低微的軍中小職,再一步步抓住機會往上走。
李渭微微一笑:“軍中夥食粗劣,火頭做的又潦草,有人知道我會做飯,故把我舉薦去做火頭。”
“舉薦?”春天嘀咕,火頭都是軍中年邁體弱的士兵做的活,為何還會需要舉薦。
李渭耐心翻轉著兔肉,焦香伴著油脂滴滴落在火堆裡,李渭摘了把汁水豐沛的草葉,隨身還帶了一小袋粗鹽,小心翼翼的把草汁和粗鹽抹在兔肉上,他切下一塊用匕首穿著,遞給春天。“嘗嘗看。”
真的好香,她從沒這樣吃過肉,鹹味和甜味跟著油脂在嘴中化開,更顯肉汁香嫩,她燙的連連呼氣,李渭把水囊遞給她,柔聲道:“小心燙。”
李渭把兔肉一點點從骨上剔下,分成兩半,一半遞給春天,春天口齒生香,當下朝他大大的鞠了個躬道謝,笑道:“大爺真的好厲害。”
兩人吃完東西,李渭挖坑把沾血灰土和殘骸掩埋。火光之外,有蟲鳴鳥叫,天上有繁星明月,夜風生寒,兩人坐在火堆前,春天發呆半響,問道:“兵營是什麼樣的。”
李渭沒有回她,隻是說:“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很早就要趕路。”
她點點頭,早已腹飽困倦,用帕子沾水拭淨臉頰,躺在氈毯上昏然欲睡,火堆裡又投了柴,劈啪發出木柴焦裂聲。她抬起頭來看了眼李渭,他盤坐在自己身側,身影籠罩住她,一條長腿放鬆支起,手裡拿著酒囊一口口喝著,他凝望著火堆,火光在他臉上跳躍,忽明忽暗。
於是她閉眼睡去,隻要他在,她就覺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