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吾道(1 / 2)

渭北春天樹 休屠城 5512 字 5個月前

李渭和春天兩人漸往前路,連那些沙地裡常見的沙棘、芨芨草、胡楊也不見蹤影,漸漸走入一片白茫茫的不毛之地,寸草不生,礫石滾地,地色發表,當地人把這片沙鹵叫白海子,百年前這處是片草木豐茂的綠洲,後來水源枯竭,慢慢旱成了鹽堿地。

李渭十年前曾路過一次,景致如舊,時光好似在此處停滯,地上的灰白岩石好像從亙古就一直躺在那裡,外麵世事變幻都不能撼動它們半分。

追雷打了個響鼻,李渭好生一頓安撫,對春天道:“走吧,此地風沙俱毒,非久留之地。”

土石中鹽粒經年累月沉積,都帶著毒氣,春夏風大日烈,炙烤沙土撲在臉上極易燎起毒疹,若是進入傷口,不消多久,傷處皮膚發紅生癢,皮肉都要潰爛。

兩匹馬都套了木蹶子,踏踏的踩在卵石上,聲音清脆又悠長,兩人都戴了麵衣,看不出彼此的臉色,說話的聲音也顯的微弱,李渭話本不太多,一路能偶爾說幾句,大部分時間,兩人都是沉默又沉默的走著。

越往白海子裡行,風越燥烈,麵衣下的唇乾裂的皺起白紋,春天潤了潤嘴唇,隻覺一股苦澀氣味,行至正午,又聽得一陣陣刺刺拉拉的低沉嘯聲從風裡挾裹而過,像人的低聲哭泣,或是□□掙紮,斷斷續續,長長短短。

她聽的汗毛豎起,小聲詢問:“前麵好像有人在哭...”

“隻是風聲而已。”李渭安慰她,“前麵有片枯林,這是風從樹梢刮過的聲音。”

馬躍上沙坡,眼前即是一片枯死的胡桐林,灰白的死亡之色綿延望不到儘頭,林中樹木已被風化,或頹或立姿勢詭異,枝木虯結延展,凝固在半空中,好似痛苦無聲的掙紮,走進隻覺有森然之氣,那些尖嘯聲,就是風穿梭在枝乾間摩擦出的聲響。

春天跟著李渭默默的走了許久,忍不住問:“它們死了多久?”

“或許有百年吧,就算是最年老的牧人,也不知道它們何時生,何時死。”李渭指著腳下凝固成殼的沙層,“幾百年前,這裡大概有泓地泉形成的湖泊,湖邊草木豐茂,胡楊蔚然成林,後來地泉乾涸,地麵的水蒸乾後,它們經年累月等不到水的滋養,隻能活活渴死。”

她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死亡,心內震撼不已,春水連天的江南,恢弘奇巧的長安城,富饒肥沃的關中,所有景象都在這片胡桐林裡黯然失色,老天造物,究竟是怎麼樣春秋筆法啊。

“死的時候,這些樹肯定都很痛苦。”她呐呐道,那些枯樹有的匍匐在地□□,有的怒指蒼穹呐喊,風擦過的每一段枝乾都在叫喊,水,水,水。

“大爺十年前來的時候,它們也是這樣麼?”

李渭回想起十年前的冬天,他們追著一隊突厥騎兵從此地經過,這片沙鹵下過一場雪,雪花乾燥,隨風紛飛,四野白茫茫,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胡桐林風聲淒切,同行的人說,這是那些慘死的鬼魂鎖在樹乾裡的哭泣聲——那時候,這片胡桐林裡的確死過很多的人,如今白骨刀劍都已不在,不知是埋在沙裡還是被狼鷹拖去啃食,隻剩這片胡楊林,依舊佇立在風中。

“這樣的死林在大漠裡有很多。”他喊住她要往前行的步伐,“林中怕有毒蟲,莫往前走。”

她分明看見前麵土裡半埋著塊泛微光的銅片,想要走進林中撿,被李渭的馬鞭卷住手腕:“彆去。

她覺得有些奇怪:“前麵有東西。”

“林裡晦氣重,怕是什麼不好的東西。”他隻怕她年紀小,看到嚇人的東西害怕,“走吧。”

兩人上馬,李渭帶著她一路急策,胡桐林過後又是一望無邊的砂礫地,風更大了些,地上礫石隨風滾動,發出噠噠的聲響,馬身上裹了一層黏膩的白沙,沾著汗水拂之不去,追雷尚且矯健,春天的坐騎已是受苦不堪,不斷的嗤著熱氣。半道停下來歇息,坐在沙地裡她的腿都在打顫,李渭遞給她的清水和乾糧,被她咬了兩口又塞回包袱裡,短短幾日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一直走到日暮天黑,灰藍天色一點點退至天邊,黑色幕布順勢披灑而下,月亮和星辰逐一登台,白茫茫的堿地逐漸發黃發乾,幾團白草羸弱的趴在地表瑟瑟發抖,漸漸有了荒丘矮坡,風中也沒了那種發苦的味道——這算是出了白海子。

春天身上的汗濕了又乾,乾了又濕,麵衣取下來,額發已是**如水中撈出,麵頰被熏的發紅,被晚風一吹,倒有些冷,李渭把那羊裘給她:“晚上風冷,擔心著涼。”她早已累的挺不直腰杆,順從的裹在羊裘裡,一副氣喘籲籲半死不活的頹廢模樣,李渭看著她喘息間後背隆起的肩胛骨,牽著她的馬:“還剩幾十裡路,你若是累了,閉上眼歇歇,我帶著你走。”

她搖搖頭:“我不累。”

此夜並沒有停下露宿,裹在羊裘裡也不覺冷,隻覺四肢僵硬無力,李渭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她搭話,講講沿路的狀況,她知道從玉門到伊吾之間共有八百裡,大概要行半個月,除了途中十個築在綠洲上的驛站有水泊,其他都是荒漠黃沙,每個驛站都設有烽燧嗬管,道上的商隊幾乎都沿著這十個驛站行走,一來補充糧水草秣,二來受烽燧駐軍的庇護,免遭匪徒騷擾。

天高遠,星子卻低懸,她模模糊糊的聽著,記在腦海裡,城高幾許,水泊在何處,要躲避何人的盤問,男人低沉醇厚的聲隨著風傳入耳中,她漸漸的趴俯在馬背上,麵容沉靜又安詳。

睡前迷迷糊糊的睜過一次眼,看見李渭背影也微微鬆懈,頭上發束已亂,幾縷黑發隨風紛飛在鬢角,堅毅側臉呈現出極少見的桀驁和落拓來,有點羈旅天涯江湖客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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