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莫賀延磧已然第三日。
所有馬騾的蹄掌上都綁了厚毛皮防流沙,饒是如此,還是有幾匹騾子被高熱流沙炙傷,有一匹老騾前蹄被駱駝刺割傷,傷口滲入鹽堿地的毒沙,待主人發現時,前蹄已化膿潰爛。
沒有傷藥,連日行路不得休息,又缺水草,老騾這幾日已然受不住疼痛,瘸著前蹄行路,不斷高昂哀叫。
騾子主人知這老騾走不出莫賀延磧,已給它斷了水糧,有心要將老騾拋棄在這沙磧中,騾子前蹄已然流出膿血,一步一個血漬印在沙地上,招惹了一群蚊蟲繞飛,但這老騾通人性,一邊步履蹣跚行路,一邊痛苦嘶鳴,掌下再痛也寸步不離的尾隨著商隊。
眾人在磧中行走已經很吃力,再日日夜夜聽著老騾哀鳴,實在不堪其擾,主人抽出尖刀,雙目通紅走近它,撫摸老騾:“老騾啊老騾,非我狠心,實在是自顧不暇,隻得對不住你,送你上路吧。”
老騾好似能聽懂人言,嘶嘶哀叫,摩挲著主人手心,跪地向主人磕頭求饒,這樣熱的天,幾日都未喝過清水,騾子哪能出淚,雙目中竟然滾出幾滴血淚來,滴答滴答砸在沙地裡。
主人見此情景,雖不免心中酸軟,但心知騾子不可救,歎了歎氣,放了它一條生路,脫了它的嚼頭,任它自生自滅。
老騾見眾人要走,掙紮著從地上起來,仍是亦步亦趨的跟著商隊。待到夜裡,這匹騾子終於走不動了,前蹄一折,癱倒在沙地裡。
它在商隊身後不住哀鳴召喚,一聲聲,緊促又慘痛,其聲尖銳若孩啼,錐心泣血,那哀鳴之聲撕裂眾人雙耳,後來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漸漸飄散在璀璨的夜空。
年長者早已見慣世間百態,不過一聲欷歔,年少者隻覺心腸痛徹,恨自己麻木冷血。
春天早已捂住了雙耳,雙目酸澀,麵衣濕濡,緊緊的貼在臉頰上,她也剛經曆過突厥人刀下的慘烈,鮮血四濺,屍體遍地,那時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同伴被屠戮的命運。但如今隻是給騾子一口清水,一口糧秣都做不到,李渭無論如何都不肯。
李渭並肩和她驅行,也很沉默,良久方道:“這滿地的白骨,
都是渴死的人畜,你救了它一日,救不了兩日,最後還可能禍及自己。”
“嗯。”春天扭頭不看他。
她知道李渭說的確是如此,隻是這沙磧裡日複一日的煎熬和焦灼,老騾的哀鳴,像沙丘一般沉甸甸的壓在心頭,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咬牙生受了幾日,幾乎已到她能承受的極致。
李渭見她神采懨懨,不由得搖頭苦笑。
他撞見她趁人不備給老騾喂清水時,見過她眼裡一閃而逝的驚慌,她並不是不知道沙磧裡水糧的珍貴,也知道沒有人會讚同她這麼做。但這是小孩子的天性,心軟又脆弱,極富同情心,並且不計後果。
馱馬比行人更辛苦,沙磧極旱,除駱駝外,騾馬都要負重自己的草料,牲畜的草料都是由豆類、苜宿、粟米混凝而成的麩餅,很是珍貴。前路那麼長,老騾的命運早已注定。
李渭沒有多做解釋,默默扣住她所有的食物水囊。
商隊停下來休息。
叩延英從馬上跳下來,雙手攤成一個大字,躺在綿軟的沙丘上看繁星萬點。
他們這已進入了莫賀延的腹地,腳下不再是鉛灰色的細沙礫石,而是橙黃的、波浪般扭動的,高高低低的沙丘,沿著細瘦如刀的沙脊一路攀爬,走一步陷一步,很是耗費體力。
春天坐於他身旁,解下麵衣風帽,麵無表情的接受著冷風刮過臉頰。
無論有多勞累,內心有多崩潰,在看到星空的那一瞬間,靈魂還是會被擊碎。
這世上,有什麼能比得上蒼穹的深邃,土地的廣袤,歲月的無情呢。
昔年在長安的繁花萬千,在這浩瀚砂礫麵前,渺小的不堪一擊。
”春天,你去伊吾做什麼?“叩延英伸了個懶腰,眯起澄藍雙眼,”這路上,可沒幾個像你一樣的小女郎。“
”去找我一位叔叔。“春天沉靜回答,見他臉龐上灑著星輝,眉眼穠豔,被這罕見的美貌晃神,“你以後也要跟叩延爺爺一般,帶著商隊穿行在大漠裡麼?”
“嗯。”他雙手枕於腦後,“我們叩延家族是西域的活地圖,我爺爺老了,他要傳衣缽啦,上頭幾個哥哥都娶了嫂嫂,不願意乾這個苦差事,早早的就跑了,隻剩我一個啦。”
你這樣的容貌,
終年拋灑在這大漠裡,豈不是可惜。春天心想著,問他:你願意嗎?”
“願意啊。不做這個,就要去耕田行商,耕田要賦稅,要看老天爺的臉色,累死也隻能吃個半飽。行商呢東奔西跑,又要擔心天災**。想來想去,還是做向導輕鬆些,隻要領著人指東指西,不用乾活,賺的銀子也多。”叩延英裂開唇角,眉眼帶笑,“天天出門在外,免於娶妻生子,這樣多好。”
她托腮問他:“雇你們一趟很貴?從玉門關到伊吾,要付你們多少銀子?”
他悄咪咪俯過身來:“你說這趟麼?五百張茶券...如果要去挖寶撅墳什麼的,這樣有損陰德的事,那就雙倍。”
春天輕輕歎口氣,目光在人群裡逡巡一圈,喃喃道:“那我可沒有這麼多銀子給他...”
“給誰?”叩延英好奇,瞄了瞄不遠處的李渭,笑的神神叨叨,“李大哥真是你表兄麼?我聽你可不是叫他兄長,他帶著箭囊又帶刀,是不是也是你雇的向導,還是部曲?”
“他...“春天語塞,不知如何形容和李渭的關係,隻得道,“他是很好的人,還救過我的性命,對我有恩...
“他對你挺好的,處處照顧你。”叩延英捏著下頜,眉眼彎彎,“而且,他長得很好看。”
“是嗎?”春天扭頭,順著他的目光去看李渭,他正和黃三丁和郭潘一處說話,神情有些淡淡的。
叩延英興起,一骨碌從沙地上坐起,眼裡興致勃勃:“像鍋裡的肉,聞著香,吃起來應該更香。李大哥成親了麼?”
”他很早就成親了,有妻有子。”
“可惜。”叩延英意興闌珊躺回沙地,“已經有家室了啊...
春天一愣,有些悚然的看著叩延英,這個少年郎眼中的詭異光彩,太奇怪了。
銀河如玉練,星雲如少女肩頭披帛,商旅們坐於沙丘之上,羈旅落拓,人人都是狼狽模樣,密集星光綿綿織在肩頭,天邊陸續劃過一線流星,放眼望去,那星叢接二連三,隕落如雨。
“賊星。”黃三丁從地上爬起,指著流星逝去的方向,“這天下要不太平了。”
胡商們常年行走於大漠,對此景色很是平常:“這大漠隕星常有,運氣還能在路上撿起隕石,拿到市集上去
賣,換幾個錢呢。”
“當真如此?”黃三丁回道,“可是某孤陋寡聞了。”
“可不當真。這隕石色黑如鐵,但比鐵還要重些,拳頭大小就沉的抱不動,珠寶行當裡有人專要這種隕石,要價不低,當稀罕物獻給官府大人,還能得一份賞賜。”
”這可真是個無本萬利的買賣。“黃三丁笑道,“這個營生好,適合某這樣的懶人。”
“這大漠廣袤千裡,能撿到一塊也需要緣分,可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機緣。彆說撿隕石,這天下富貴,男女姻緣都要機緣。”胡商們慢悠悠說道,“你們聽說不曾,西州一家極窮的農戶家,屋門下有塊黑漆漆的石頭,這石頭是祖父輩建房時放的入門石,原是荒外撿的一塊沒人要的石頭,經年累月踩進踩出,把這石頭踩得斑駁,有一日他家門口來了個討水喝的貨郎,在屋簷下站了會,看上了這塊踏腳石,花了幾錢銅板把石頭討走了。”
“好家夥,一年之後,西州城裡突然出了個大富人,又正巧,這家農戶近來家裡犯了事,正在鬻兒賣女,人牙子把這戶幾個孩子俱賣入了這富人家,你們猜怎麼著?”
胡商伸伸腿,賣了個關子。
黃三丁身旁的郭潘向來寡言少語,這時悠然道:“我猜,這富人就是當年討水喝的貨郎,認出了幾個孩子,這戶農戶最後也認出了這個貨郎,這塊踏腳石肯定不一般,怕是個了不得的寶貝。“
胡商豎起大拇指,點點頭:”兄台說的是。這塊踏腳石原來是一塊玉壁,被這識貨的貨郎看中,轉手賣了幾萬貫,置了宅子田地商鋪,搖身成了一方大戶。這農戶知曉貨郎的發跡,原來自家門前那塊看不上的破石頭是一方至寶。後悔不迭,要求貨郎歸還貲財,貨郎不肯,農戶氣憤不過,上衙門求縣老爺公道,可當初買賣這塊石頭兩方情願,縣官隻判了幾十兩銀子的安慰錢。第二日,這農戶一家人全數吊死在屋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