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喝過藥,圍著木屋溜達一圈,問李渭:“大爺,你是如何尋到這個?”
“以前在軍中,穿梭莫賀延磧,偶然路過此地,停留過幾日。”李渭淡聲道,“這裡原是胡人牧地,偶有人煙,後來伊吾道重歸朝廷,設北庭,這片的牧民都被驅趕至,自此鮮有人路過。”
“大爺在軍中是兵士,還是將領?”
“火頭軍。”他揚起下巴,對自己的廚藝頗有些自得之色,“你應當知道。”
“火頭軍之後呢?火頭軍怎麼會穿行莫賀延磧,又怎麼會有那麼好的箭術。”她慢悠悠蹲在他身前,仰著一張憔悴又動人的麵靨,“是騎兵,還是弩手,重騎兵?”
他頗有些無奈,不看眼前人,移開自己的目光:“是輕兵營中的弓騎手。”
“平素都做些什麼?”
“閒時築堡挖井,墾田打獵,戰時提刀挎箭,上陣殺敵。”
她亦是第一次了解李渭,纏著他:“大爺,你跟我講講軍裡,講講我爹爹,講講你。”
他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手背在她額頭一試,低熱綿綿,見她雙靨通紅,眼瞼發青:“還難受麼?我帶你去透透氣。”
春天點點頭。
李渭吹哨喚來追雷,追雷聽見主人傳喚,一路小跑而來,春天的棗紅馬也樂顛顛跟在其後。
李渭翻身上馬,在馬上向春天伸出手。
她渾身綿軟無力,哪裡能自己騎行,略一思量,將自己的手放在李渭手心,被他抓住手腕略一施力,安放在自己身前。
棗紅馬疑惑的看著兩人並一騎,帶著追雷遠去,將它拋在原地。它跟著追雷奔了幾步,見自己主人毫無回頭之意,落寞的折回木屋,趴在地上吃草。
往日她昏昏沉沉,並不覺有一絲異樣,此時兩人在馬上,衣料摩挲,春天隻覺李渭胸膛廣闊,肌骨堅硬,顯得她嬌小又羸弱,又被成年男子濃鬱的氣息釅釅籠住,隻熏得麵紅耳赤。
“坐好了,我們去打點水。”男人醇厚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熨帖的體溫貼著她的後背,帶著胸腔的震動,綿綿傳入她的身體。
春天強裝鎮定,隻覺頭暈目眩,一聲不吭,勉力揪著追雷鬃毛。
片刻之後,李渭帶
她躍上一塊高丘,俯瞰底下濃綠草毯。
這一汪泉眼處於一片凹地,泉流尚不夠彙集成湖,隻淺淺蓄了個小水潭,潭周綠草細密如針,青青絨絨,有野鳩在草叢做窩,被李渭和春天的腳步驚嚇,嘩啦一聲振翅逃去。
厚重草間有白蘑和蕨菜,李渭摘下兜在衣袍內,春天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見他總能在石縫草堆中翻撿出一些有趣之物,精神漸起,頗有興致的左翻右找。
李渭回頭,見她蒼白瘦弱的臉上興味無窮,怕她勞累,將一捧白蘑塞在她手心:“拿去水邊洗洗,我去彆處找些東西。”
春天點頭,折回潭水旁,潭水清淺,水清無魚,潭邊有幾根雀鳥的絨毛和幾處蹄印,她壘了幾塊碎石,在水邊墊坐,見李渭在草間遊走,蒿草茂盛,見他的側影,逆光或者迎著,都有明光照耀在他身上。
這是野有蔓草中的那個人。
李渭撿了鳥蛋,射殺了一隻野鳩,滿載而歸,折回潭邊。
他手腳麻利,很快將一堆食材清洗乾淨,在荒野,有個手藝很好的火頭軍,也很棒啊。
回程李渭牽馬,追雷載著春天往回走,回到木屋,春天略覺困頓,倚著木棚,抱膝看李渭忙碌,生火做飯。
兩人隻有一個銅盅,架在火上煨著雞湯,李渭捧過藥碗,遞給春天。
這個藥簡直苦到春天心驚,李渭見她臉色幾度變幻,默不作聲的瞪著碗,從褡褳內掏出糖包,托在掌心裡:“給你糖吃。”
莫賀延磧熱如火爐,那一包糖霜已融化的不成模樣,李渭用匕首削下一點,遞在她麵前。
她身體再不濟,見他掌心那塊黃豆大小的糖塊,也忍不住粲然一笑:“大爺,你真的愛吃甜嗎?”
“還好。”李渭微笑,摸摸自己的鼻尖,“老人們常說,有糖有鹽,才是滋味,帶一點在路上,總是沒錯。”
說來奇怪,她在李家住了半載,居然絲毫看不出他的喜好厭惡。春天端過藥碗,閉眼一口飲儘,撚過糖豆送入嘴中,抿唇,等甘甜在嘴中融化。
她笑道:“長安東市有一家胡商雜店,主要是些香糖果子,他家的獅子糖味道最佳,其色如牛乳,味如甘蜜,有很多禁宮內的小侍官也常來買,連當今太後
都很喜歡,大爺愛甜,下次去長安,一定要嘗嘗。”
她也是第一次和他說這些,眉眼彎彎:“我很喜歡獅子糖,但阿娘不肯讓我吃,怕我吃壞了牙,每回阿爹買回來,都偷偷藏在懷裡,躲著阿娘看著我吃,我每每吃到一半,阿爹怕我壞牙,搶過去囫圇替我吃完,我癟嘴不樂,他又心軟,答應下次再去買...”
李渭坐在她身旁,風刮過他線條利落下頜,他眯起眼,語氣鬆懈:“這般好吃?待我下次去了,給自個買兩塊嘗嘗,也給你和長留帶兩塊。”
她抱著膝,嗓音鬆軟:“好呀,那我等著大爺給我送糖吃。”
雞湯鮮美,春天也隻是略多吃了幾口,飽腹後,隻是犯困,李渭見她這幾日孱弱昏饋,催促她多睡養神,她揉揉眼,複去石榻上躺下。
這一覺睡的冗長,睡夢裡她很是不安,一直輾轉反複,囈語不斷,至黃昏方起。
夜裡複又發起了高熱。
他發現她在睡夢裡抽泣,是小孩子啜泣之聲。
李渭見她緊閉著眼,斷斷續續的嗚咽,終是不忍,搖醒她:“為何要哭呢?”
她被喊醒,還未回神,怔怔的看著他,囁嚅道:“我想家...”
聞言他亦是一怔。
李渭雖是孤兒,但李老爹待他如親子,後來又娶李娘子,生下長留,有了一眾親鄰好友,甘州城瞎子巷就是他的家。
但她哪裡還有家呢?
“我家庭院裡栽著一棵葡萄藤,春夏兩季,藤蔓盤繞,葳蕤青翠,可以在葡萄藤下納涼、吃飯、說話。秋來葡萄成熟,阿爹阿娘許我攀著凳子去摘葡萄,可惜葡萄樹老了,每年僅得那麼幾串,還要分給四鄰和舅舅家,剩下的都不夠我一人吃,還要去市集上再買,冬天藤葉掉光,在下頭曬太陽也是極好的。”她將螓首枕在手上,慢悠悠的回憶。
他去煎藥、倒水,給她滾燙的額頭冷敷,聽她說話。
春天抱怨:“可惜,後來的賃屋的那家人,嫌葡萄架有蟲,拔光葡萄藤,換種了鐵線蓮,真是的,明明養隻雞就可以把蟲子吃儘,為什麼要拔掉我的葡萄藤呀。”
她病中話反倒多了些,叨叨絮絮,說的累了,慢慢的又合上眼。
李渭扶她起身喝藥,她燒的迷糊,不肯,
把臉藏起來,去推他的碗,嗔道:“剛剛喝過了,為什麼又要喝藥?”
“吃了藥才會好,身體才不難受。”他耐心哄她,她卻不肯順從,將一碗藥都打翻在石榻上。
李渭頭疼。
在他的人生際遇裡,沒有麵對過這樣的人,時而冷清憂愁,時而聰慧知禮,時而嬌慣任性,越來越難以應對。拿她和長留相比,但長留乖巧懂事,從來都不需他費心。
春天白日狀況稍好,隻是疲憊無力,夜裡高熱不醒,呼吸急促,如此反複,總是在他看著幾要好轉時又頹然下去,一連三日皆是如此。
李渭幾乎試過了他能找到的對症草藥,李娘子自小生病,李渭一直替李娘子請醫抓藥,累年下來,久病成醫,卻總歸是門外漢,隻能束手無策。
她夜裡多半昏睡,李渭擔憂她昏迷不醒,隻能寸步不離的守著,他熬過鷹隼,此時竟比熬鷹還累些。
春天閉著眼,迷迷糊糊之間,突然拉著他的袖子,眼角沁出晶瑩淚珠:“阿爹,對不起...”
李渭見她淚意洶湧,一顆顆,綿綿的滑入鬢間,輕聲喚她:“春天,春天。”
她沉浸在夢魘中不醒,哼唧哼唧,哭哭啼啼,他歎了口氣,摸摸她濕漉漉的鬢發:“妞妞,你睜開眼睛看看。”
他連聲呼喊,春天這才睜開眼,她似夢似醒,迷蒙目光四下張望,見李渭在身側,蠕動著唇:“李渭...這是哪兒...”
“在去伊吾的道上,要去找你爹爹。”
“還要走很遠嗎?“
”不遠。“
“你為什麼要陪著我呢...\
他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