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剖心跡(2 / 2)

渭北春天樹 休屠城 11853 字 5個月前

“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他回她,“你不能來這裡。”

“很多次我都差一點死掉。過黃河的時候,險些被河水吞噬,是羊伐上的人用纜繩把我拖上來;在蘭州生了一場病,是尼姑庵的師父救了我;在紅崖溝遇見馬匪,是你把我救上來。我怎麼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呢...”

她收住淚水,麵容蒼白,神情疲憊,許久之後,嗓音疲軟:“李渭,如果有一天我堅持不下去,死在途中,你可不可以把我燒成骨灰,撒在我爹爹戰亡的方向?”

“你不會死。”他微笑,“我會把你安然帶回去。”

她偏首,透過木棚罅隙,隻能見外頭篝

火微弱的火光,緩聲道:“九泉之下,我遇到爹爹,不知道他肯不肯認我...”

”我走了這麼久,不敢告訴任何人...我爹爹,是被我害死的...”

“是我的錯....”

”爹爹亡後,娘親被韋少宗掠入了韋府。“

”有一次娘親從韋府歸來看我,我聽見舅舅和娘親在說話,娘親伏在桌上哭泣,娘親說韋少宗見色起意,枉顧綱常倫理,原來在我爹爹未亡前,他就調戲過我娘,等我娘守寡,還未過百日祭,就迫不及待的把我娘掠走,舅舅勸娘親百般忍耐,娘親又委屈回了韋府。”

“後來韋家被抄家,韋家黨叢被連根拔起,娘親依附了靖王,此後有一次,靖王和我舅舅在書房議事,我那時就躲在書房書架之後,聽見靖王和舅舅說起一段公案,韋家有名遠親,名叫葉良,韋家倒台後,這人因一樁軍糧貪墨案被拘獄,最後死於獄中,死前此人陳書舊罪,牽扯出昔年一樁冤案,此人在數年前曾任伊吾軍的果毅都尉,他...曾是我爹爹的上峰。”

\景元六年,葉良收到韋少宗的一封信,後來爹爹聽葉良之令帶兵先攻敵營,卻一直沒有等到約定好的後部...我爹爹明明是聽令行事,最後戰亡,卻冠與違令之罪。”

“原來是韋少宗垂涎我娘親的美色,先把我爹爹謀害,讓我娘守了寡,沒了丈夫,斷了念想,名正言順的把我娘親搶走了。“

“靖王詢問我舅舅當年韋少宗搶人之事,舅舅支支吾吾不敢應答,最後我舅舅才說,他早知道是韋少宗害死了我爹,卻迫於韋家淫威,不敢宣之於眾,更不敢讓我娘親知曉,我舅舅舅母,明知韋家是凶手,還把娘親送入了韋府。”

“靖王不欲娘親再掛念舊情,也不想摻和這曾經的一樁公案,再三提點舅舅,不可讓此事被娘親知曉,要永遠瞞著她。”

\沒有人記得我爹爹的冤屈,娘親柔弱無依,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知道...\

春天伸手捂住自己的臉。

她的母親薛夫人美貌動人,有一次外出,在路上被韋少宗撞見,韋少宗一見傾心,四下打聽知是一個薛姓官員的妹妹,可惜是個已婚婦人,丈夫在軍中,和女兒依附在哥哥家度日。

韋少宗想方設法勾引薛夫人,

幾番糾纏撩撥,皆都不得手,薛夫人嬌弱慌張,被他纏的煩了,又不敢得罪:“妾乃有夫之婦,夫君在軍中謀事,我家夫君英武非凡,妾感君一片真心,勸公子收手為好。”

韋少宗氣惱之際,正巧邊陲戰事頻發,這名婦人的丈夫正在其中,和軍中心腹通了氣,輕輕一句話,就使得婦人年少守寡,最後霸占在自己手裡。

依附韋府的舅舅嗅到了其中的玄機,卻將自己的妹子拱手送進了韋府。

“我和娘親自從搬入舅舅家後,娘親不欲舅母詬病,向來閉門不出,有事隻遣侍女出門,娘親如何有機會被韋少宗看見。後來有一次,我遇見我娘的侍女蘭香,她早已被我舅舅打發出去,蘭香說,景元六年的花朝節,她要送一批帕子去繡坊販賣換錢,不巧當日腹痛難忍,隻得和娘親告假。娘親苦惱,因花朝節那日,家中女兒們都要簪金柳,佩蘭草,還要吃花糕。我那時垂涎舅家姊妹樣樣俱有,又最愛吃沈家鋪子的花糕,時時纏著娘親要買,但家中拮據,等著帕子換來的銀錢給我買花糕吃。”

“娘親不想讓我失望,索性自己獨身一人出門,她不舍得雇驢車,一路走到了繡坊,就是這路上,遇上了韋少宗...”

“原來是我啊...若不是我纏著我娘要花糕,我娘不會出門,就不會被韋少宗調戲,我爹也不會被害,我娘也不會被搶入韋府,最後離我而去...”

“都是我的錯...我才是最終的罪魁禍首。”

她聳起肩膀,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在孤寂的夜裡默默流淚。

“所以你不懼艱難,不計後果也要來這裡?”李渭聲音壓的很輕,“你從長安千裡迢迢來,是抱著必死之心,找回你爹爹的骨殖,要給自己贖罪麼?”

“我不能讓爹爹屍骨拋灑荒野,也不能原諒我自己。”

“傻孩子。”他歎氣,“造化弄人,怎麼最後會是你來承擔這些。你才是最無辜的那個孩子啊...”

李渭挪開她的手掌,靜靜的凝視著她,見她一張蒼白帶著紅潮的病容,滿麵淚痕,狼狽萬分。淚潸潸的眼,腫脹發紅,蒸騰著高熱和痛意,藏著小小的一個靈魂。

他用自己的袖子覆在她臉上,把她藏在這方小小的闃暗中,她

借著他的衫袖,呼吸著他的氣息,人生初遇的痛苦和無力,少年人的仿徨和孤獨紛至遝來,痛徹心扉,肩膀顫抖,無聲痛哭。

李渭緩慢又溫柔的撫著她的發,靜靜的等她將淚水哭儘,人人都要經曆這樣的時刻,無論對錯和結果,痛過,才能知道以後的人生要如何選擇。

今夜殘月暗淡,夜風柔和,四野寂靜,星淚點點,照亮蒼穹。

春天哭累昏睡。

哭過之後,這一覺反倒睡得安穩,直至次日晌午方才轉醒,高熱也退了些,隻是身體軟綿,體力不支,饑腸轆轆。

她雙眼痛的睜不開,伸手一摸發覺眼睛已腫脹如核桃,隻透出一條細縫瞥見一線光亮,細嗓疼痛,連話都說不出來。

春天聽見身旁似有輕笑的氣息,轉頭去看,果見李渭在一側倚牆抱手,漆黑雙眸盯著她。

她想起昨夜之事,想跟李渭道聲謝,嗓子卻乾澀的說不出話來,又想自己這副模樣定然狼狽難看,抬袖擋住自己臉。

“先吃點東西,我去弄點熱水給你敷敷眼睛。”他守了她一夜,見她情況稍好,此時也鬆了一口氣。

昨夜哭了半宿,春天雖有些鬱鬱寡歡,但多年埋藏的心事吐露出來,眼淚哭儘,身心都舒暢了幾分,不知不覺中喝了兩三碗的肉湯,嗓子這才好些,但還帶著幾絲沙啞:“謝謝大爺。”

李渭給她雙眼上蒙上熱巾,春天痛的輕輕嘶了一聲,他寬厚的手捂住熱巾,指尖落在她鬢邊,隻露出她一張黯淡發白的唇和尖尖的下頜。

她伸手摸到他的衣袖,捏在手間晃晃,語氣綿軟,小心翼翼:“我一直在給大爺添麻煩,對不住了。”

“罰你今日多喝兩碗藥。”他的目光撩過她的菱唇,手指微動,“昨夜你還打翻了一碗,連本帶利,今日把這四碗藥都補上吧。”

熱巾下的秀眉微皺,那菱唇微不可察的嘟起,春天誠懇的點點頭:“好。”

李渭舒展劍眉,將熱巾撤下,浸在熱水裡,再遞給她:“說好的,可不許反悔。我這就去給你煎藥。”

春天將熱巾敷在腫脹眼皮上,亦從石榻上起身,微露一點視線,亦步亦趨的跟著李渭走出木棚,看李渭收拾用具,生火煮藥。

李渭手中攥

著幾種草葉,有些取其莖根,有些折其嫩葉,春天捏起一根青綠細枝:“這是什麼呢?”

“牛筋草,行走沙磧的駱駝若是發熱嘔吐,會主動啃食這種草,可以祛熱解毒。”

“這個呢?”她撚著一柄綴滿細碎黃花的對生葉。

“金龍膽,極苦,性寒,唯獨生於沙地,治頭痛,解毒,你喝的苦湯就是此物。”李渭也擇起一枝,“西北軍中常用此藥給將士們治熱毒。”

“沒想到大爺還懂醫術。\

“家裡病人多,請醫問藥,耳熟能詳,我也隻知道幾樣罷了。”

“大爺...這些年也很辛苦吧。”她低聲道,“李娘子身體不好,大爺既要照顧一家人,也要外出養家。”

“還好。我自十三歲起就跟隨老爹在外走商,後來從軍,再軍中回來,重歸商路,這十多年間,在家時日並不多,對家人也多有虧欠。”

春天將敷眼的熱巾取下,疊在膝頭:“大爺有尋過自己的身世和族親嗎?”

他停下手中動作,眼裡是一抹淡淡的鬱色:“十五歲那年,老爹帶我去過一次渭水,給我指認過當年生父母遇害之處,那是在天水郡的渭水岸,沿途人煙稀少,水邊有兩間邸店,當年生父母前一夜在邸店歇過腳,我問起邸店主人陳年舊案,邸店主人隻道生父母共仆從十人,箱篋數擔,衣著殷實,口音似是中原一帶人,因仆從不慎打翻一個箱籠,露了財,或是應此被賊人盯上,可這渭水旁的賊窩匪人不知有多少,要從官府卷宗、匪叢、父母沿途蹤跡查起,所費人力財力非我等可望眼。後來我入了軍中,成婚生子,俗事纏身,再也未能去追尋一二。有時轉念一想,縱然找到自己的身世族親,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但生父母已亡,怙恃俱失,無人可奉茶孝敬,那又有什麼用呢?我就留在河西當李渭,也不錯。”

他們兩人在一樣的年齡,都踏上了尋找父母的路途。

兩人默然半晌,李渭煮藥,春天生火,隔了許久春天道:“大爺還有家人,還有長留陪著呢。”

李渭微笑:“長留啊。我十七歲就有了長留,一晃眼十一年過去了,他也長大了。”

在瞎子巷,春天和長留成日朝夕相處,她很是喜歡長留,話語在心中滾了又滾,忍不住問李渭:“大爺...少年的時候,也和長留一樣麼?”

羞澀、溫柔、矜持、穩重、文靜又瘦弱的長留。她在心裡慢慢描摹著李渭少年時的模樣,是一樣的嗎?那時的他是怎麼樣的眉眼,什麼樣的神情?

他轉頭,眼裡帶笑:“你想問什麼?”

“我想聽聽大爺以前的故事。”她終於鼓起勇氣,直視著他。

李渭將藥湯端下,遞在她麵前:\先喝藥。“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兩章的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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