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薩部的日子過的新奇而愉快,部族裡的人無論男女老少,俱是赤忱而熱情,或是少見來客的原因,也許是塞北少見這樣嬌柔清麗的豆蔻少女,即便是語言不通,眾人也喜歡和春天閒聊幾句,春天聽不懂大家說話,每每隻能眨眼無聲求助李渭,聽的久了,也偶爾能鸚鵡學舌的回應兩句。
每日的飯菜送來的都是葷肉,要用匕首切開食用,送飯的是個白發古稀,滿麵慈祥的老婦人,頭幾日見春天手指上纏著布巾活動不便,喚來了自己家的孫女,每日來照顧春天吃飯穿衣。
小丫頭名字叫斛薩闌多,年齡和仙仙差不多大,生的一把黑鴉鴉的好頭發,膚色微黑,細眼巧唇,神貌頗似春天,每日起早就來氈帳,很是殷勤的幫春天倒茶倒水,梳頭喂飯。
春天啞然失笑又覺於心不安,她每日裡無所事事,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幫著李渭塗塗藥、沏沏茶而已,自己哪有什麼事情需要闌多照顧,然而兩人說話雞同鴨講,春天這頭連連擺手讓闌多回去,那頭闌多抱來一枝紅豔豔的野果討她開心。
她企圖讓李渭遊說闌多回去,李渭坐在草苫子上削著樹枝做箭矢,聽閉一挑眉,教給她一句話:“薩日多奇爾。”
“什麼意思?”
“就是婉勸人回去的意思。”
待春天跟闌多手腳比劃,念叨好幾次這句話,小丫頭忽閃著眼,緊緊的摟住了春天的腰,來氈帳來的更勤快了些。
春天時不時被熱情又乖巧的闌多緊緊抱著,圓溜溜的眼睜著看向李渭,用眼神無聲詢問他,為什麼這句話一點也不管用。
李渭無奈的聳聳肩膀,墨眸子卻帶著笑意,唇角微微的上翹。
“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纏著李渭問了許多次,一定要弄個明白。這兩日每每隻要她和部族的人說起這句話,人人臉上都掛著愉快又了然的微笑。
李渭摸摸鼻尖,笑道:“其實是‘你真好’的意思。”
她蹲在他身前,噘嘴輕嗔:“你怎麼可以騙我。”
“在草原上,有人的地方,隻要學會了這句話,便永遠不會有拒絕。”他微笑,“學了這一句,可抵千萬句。”
她認真想了想,
也覺這句話如金科玉律,聽者喜悅舒心,又想起這幾日的情景,也不由得微笑,良久牽著他的袖子,輕輕晃一晃,腆顏輕聲對他道:“李渭,薩日多奇爾。”
他心旌蕩漾,忍不住摸了摸她的發頂,像揉貓兒似的揉一揉:“知道了。”
斛薩部附近有貪汗山雪水融化的溪泉,闌多帶著春天去溪邊洗頭滌身,白日的溪流是婦女兒童的嬉玩之所,孩子們也喜歡抱著剛出生的小羊羔在水中嬉戲,春天沒有換洗的衣物,有身量相當的年輕婦人送來斛薩族的衣裙給春天換上。
斛薩族的女子赤足、辮發,短袍長裙,雖是草原上的民族,但女子們也愛豔色,衣裙首飾顏色紛雜綺麗又動人,有一種灑脫又大膽的異域風情。
在斛薩部住過七八日之後,巫醫看了看李渭的的傷口,新的皮肉慢慢生長,傷口漸漸愈合,已有好轉趨勢,減了入口的湯藥,在敷傷口的草藥裡添了幾味藥,讓李渭每日換敷,就此暫停了每日的探訪。
李渭見巫醫的草藥裡有幾味藥很是熟悉,有好幾味都是醫館裡常用的創傷藥,對症的手法更像是漢人醫者常用的,問巫醫:“這是漢人使的藥?”
“這是撒昆敦啜教的,撒昆敦啜是漢人女子,還是你們中原有名的醫家中人,專給你們皇帝治病的。”
“是哪個撒昆?”
“是賀咄撒昆,他娶的回紇敦啜病亡後,新娶了個漢人女子,新敦啜的醫術了得,常到草原給病人治病,也會製藥膏分派給各部族的巫醫。”
李渭見春天在一側聽的懵懂,解釋道:“撒昆是親王的意思,敦啜則是親王的妻子,撒昆敦啜就是親王王妃,巫醫說這位王妃是個漢人醫者,還出自禦醫之家。”
春天唔了一聲:“突厥親王怎麼會娶漢人為妻。”
李渭道:“這不算稀奇,突厥人或掠或搶,驅使了不少漢人至草原奴役,也有不少占漢女為妻的情況,另外突厥也有以高官厚位籠絡漢人投奔北地的,邊關就有不少突厥人和漢人雜居通婚。”
春天對此抱有疑問,覺得巫醫所言虛假:”這倒是新奇,長安的禦醫多出自辜、張兩家,世家憑醫術顯赫,怎麼會流落到突厥去。”
巫醫又去拆
春天纏手的布巾,歇了幾日,她手上傷口幾乎都已痊愈,已不用再塗藥包紮。
李渭這時在一旁用突厥話問巫醫:“您有沒有使肌膚細嫩的藥膏可用?”
巫醫覷了眼春天的手,嗬嗬笑道:“冬日裡防凍裂的羊油倒可以用用。”
待巫醫走後,巫醫的小孫兒送來一小罐羊油給春天。春天看著那罐雪白的羊油,又看看李渭,問他:“這是給我的麼?”
她嘴兒恰恰有點乾硬,手指沾了些羊油,輕啟唇瓣,將羊油細細抹在唇上,又微微抿了抿,見李渭注視著她,問:“你要麼?”
李渭搖了搖頭,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李渭養傷其間,閒在氈帳無事,也幫族人們修繕氈帳,做些簡單的夥計,兩人漸和斛薩人熟稔起來,斛薩部雖然日子單調,但不知為何,時光極易消磨,不知不覺半月已然過去。
除去大風下雨之日,夜裡營地裡都要燃篝火,族人們圍坐火旁席地而坐,婦女兒童嬉笑,男人舉碗喝酒,白發蒼蒼的老者們也被扶坐在火邊,吃著燉著綿軟的羊肉爛酥,打著節拍唱起語調綿長的牧歌。
春天今天白日裡被闌多拆下發髻,尋來幾絡彩色的串珠,給她辮起斛薩女子的發辮。伸手摸一摸,滿頭青絲在腦後梳成細辮,一顆顆彩珠點綴其中,甩頭之間聽見自己滿頭珠石碰撞的清脆響聲,很是有趣。
她在篝火邊,被身邊嬉笑歡樂的婦女孩童拉著起身起舞,光著雙足,穿著斛薩的衣裙,腰間綁的寬厚白絲帶嚴嚴實實的裹住腰身,調皮的孩子們拉著她的手轉圈,裙擺隨著舞蹈的動作高高飛揚,隻覺她身輕如蝶,展翅欲飛,圍坐人群見她貌美昳麗,紛紛響起掌聲和哨聲:“是我們斛薩部的美人。”
春天聽不太懂旁人的說話,卻能覺察出話裡的誇獎和欣賞之意,微微羞紅了臉,青青綠草撓著白嫩足心,泛起一絲癢,她在歡歌樂舞的人群中去尋人,卻見李渭和他人說話,側著臉,並沒有注意到她。
胡琴咿咿呀呀,奏起悠揚又古樸的調子,婦女孩子們牽著手圍著篝火跳起了歡快的舞,春天被夾在其中,很快按捺下心頭失落,笑盈盈的牽起身邊人的手,隨著悠揚的琴聲搖擺
裙裾。
李渭的目光落在貪汗山腳下,遠處的熊熊火光,是斛薩部的鍛房。
貪汗山深處有生鐵石,鍛房在山腳下一處岩洞裡,斛薩族裡的男子每日都要去山中挖生鐵石,送到鍛房燒煉打鐵。
鐵勒十一支人數不多,性情溫和,沿貪汗山一帶的山間草原而居,十一支內彼此通婚。鐵勒從前就是柔然人的鍛奴,後來柔然滅亡,憑借鍛造手藝,鐵勒部在恃強淩弱的草原始終占據著一席之地。
斛薩部的鍛房產出多是供給突厥軍使用的兵箭、盔甲之類,也有一些日常所用器皿,鍛造兵器數目每月皆有定數,平和時期的鍛房活兒不算重,族人們還有空閒放牧養羊,一旦逢戰事,族內男女老弱皆要上山挖生鐵石,鍛房叮當響聲日夜不歇。
即便通宵達旦的辛苦勞作,每月鍛造的兵器被突厥取走時,隻能得到少量的報酬,戰事吃緊物資緊張時,鍛造的兵器便要白白被征用,突厥軍還要拉走族裡的牛羊。
李渭觀察了數日,深夜裡在氈帳眺望仍可望見鍛房的熊熊火光,有時徹夜不熄。
突厥已經開始南下折羅漫山,甚至悄悄出現在河西、伊吾一帶,突厥國勢力在一點點的彙集和蠶食邊塞,雖然表麵裡兩方仍是相安無事,但暗地裡有絲絲風吹草動都大有深意,五年的平和時光過去了,又要開始新一輪的廝殺博弈,但會從哪個缺口開始?
篝火邊的歌舞久久不歇,鍛房內的火光漸漸暗淡下去,而後一群男人舉著火把往氈帳而來,李渭知道這群人是斛薩部的能工壯勇,也是鍛房內的鍛工。
族人們瞥見鍛房火歇,歡呼一聲,很快有婦人端來美酒羊肉,等來人走進,李渭見這一波鍛工足有六七十人之多,領頭人就是梅錄斛薩裴羅,這群鍛工俱是身材高大結實,肌肉古銅的青壯年男子,臉色略有一絲疲憊之意。
斛薩人對鍛工很是恭敬,紛紛獻上酒水和食物,鍛工們勞累一整日,也不多說話,先捧著酒肉大口嚼用起來。
酒足飯飽之後,篝火裡潑了油脂,火光大盛,明耀的火星隨風飄揚,像長安城落幕的煙火,她明明剛覷見過李渭的身影,幢幢人影一晃,又不知去了何處。
眾人圍著
篝火歡鬨一陣後,夜已深,半輪明月高懸,人群陸陸續續散去,她不見李渭,尋了一圈仍不見身影,氈帳裡也是空無一人。
春天無處可尋他,百無聊賴的在氈帳內獨坐,甩甩頭,聽見滿頭珠玉聲響,片刻之後聽見外頭李渭和梅錄的說話之聲,話語低沉聽不清晰,兩人的交談在帳外持續了一會,稍後聽見梅錄遠去,李渭撩開帳簾進來。
她抿了抿唇,跳下胡床給李渭煮茶,李渭也圍著茶爐坐下,溫聲道:“今天夜裡好像格外熱鬨。”
她點了點頭,彎腰給他斟茶:“大家都玩的很開心。”
“嗯。”他似乎有點心事。
春天跪坐在草苫子上,頗不習慣的拉拉裙擺,李渭慢悠悠的啜著茶,垂著眼道:“剛聽梅錄說,過幾日有斛薩部的辭火節,辭彆一年中最熱的火月,這日族中男女老少盛裝出席,男子入山獵物,婦人們宰殺牛羊,全族人繞著篝火吃流水宴,很是熱鬨。”
“不知是什麼樣的熱鬨。”春天也給自己倒了茶水,捧著茶碗道,“應該很有趣吧。”
“辭火節後,晝短夜長,氣溫漸冷,我們過完節後,挑個時間走吧。”李渭道。
春天摩挲著茶碗:“好。”
她喝了口熱茶,又問他:“你的傷...可以麼?”
李渭頷首:“已經好了很多,並不礙事,一路上慢慢養吧。”
兩人略略說過幾句話,喝完茶後,李渭出氈帳去洗漱。
春天許久不慣戴首飾,隻覺滿頭綴著彩珠玉石的發辮很是沉重,氈帳裡又沒有銅鏡,她隻得歪著頭,摸著辮子一絡絡去拆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