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厚重,白霧稀薄,更漏聲遲,春天赤足從床上跳下,低聲喊鄯鄯來。
今日正是淑兒和懷遠的大婚之日,一大早春天就要去方家看新娘。
她一雙貓兒眼清亮,笑靨染緋,抱著自己晨衣雪白的裙擺,赤足踩在發亮的紅磚地上左右走動,傳喚婢女點燈移鏡,生機勃勃又喜笑顏開。
不過兩三日之間,她突然從一朵含羞帶怨的澀青花骨朵,變成一株嬌然豔放的虞美人,極儘纖弱和冶麗。
婢女們服侍春天盥洗,鄯鄯去捧茶點,春天自己手忙腳亂的穿衣裳。
她挑來挑去,在自己屋裡沒有合心意的衣裳,跺跺腳,去鬨薛夫人:“阿娘,我沒有衣裳穿。”
她極其難得主動去找薛夫人。
薛夫人心內也微微詫異,這幾日春天笑容極其明耀,眸光異常閃亮,好似脫了外殼,露出裡麵的嫩芯子,無時不乖巧可愛,仿佛又回到她小時候,那種受儘父母寵愛的嬌縱。
春天著急出門,翻撿自己母親的妝奩和衣箱,薛夫人心頭喜歡,暗暗舒了一口氣,接過婢女手中的發梳,替春天梳髻,安慰她:“衣裳首飾那麼多,沒有合心意的麼?”
“不行的呀。今天是淑兒的大喜之日,不能穿那些鮮亮的,搶了新娘子風光。”她抬眼看鸞鏡,語氣著急,“娘,彆給我簪珠子。”
“好好好。”薛夫人也被她心急火燎的心情拱的慌亂,“我給你裝扮的素淨些。”
最後眾人七手八腳將春天收拾妥當,月白小襖鵝黃襦裙,頭梳單髻,鬢額簪瓔珞,唇點紅胭脂,鮮亮又乖巧。
“真好,跟小時候一個模樣。”薛夫人端著點心追著喂春天,“多吃些,這一日忙哄哄的,到晚上才能正經吃一頓。”
“不吃了不吃了,我吃不下。”春天忙著上馬車,“天大亮了,我要出門。”
“讓鄯鄯一起去,照顧點你,晚上跟著你一起回來。”
“不用不用,忙哄哄我顧不上鄯鄯。”春天將禮匣抱進懷裡,“李渭也在,我讓李渭送我回來。”
“恩公麵前彆直呼名字,聽見要生氣的。”
春天腹謗一聲,跟母親招手:“娘親,走了走了。”
薛夫人目光流露出慈
愛,目送春天離去,歎了口氣:“也不知你什麼時候出嫁,我也能放心了...\
方家院子裡已然是掛紅纏錦,一片喜氣洋洋,正堂裡已經坐了不少婆媳嬸娘,俱圍坐在一起說笑,方父方母忙前忙後送果子點心,見春天踏門進來,先塞一把糖,滿臉喜色:“去淑兒屋裡坐,喜嬤嬤正給她梳頭呢。”
年輕女子的笑聲連連傳來,春天進門,見淑兒臥房裡已集聚了七八個年輕未婚女郎,俱圍在一起看淑兒梳妝。其間有一兩個認得春天,連連喚她:“春天,快來快來,就等你了。”
淑兒還未換衣裳,穿著一件雪白中衣坐在鏡前,一個鬢角插花的白臉嬤嬤拉著兩根細線,正在給淑兒絞麵,一邊嘴裡還念叨著:“左彈早生貴子,中彈勤儉持家,右彈白頭到老。”
淑兒痛的齜牙咧嘴,卻忍住不能哼聲,見春天笑盈盈進門,正要打招呼,冷不防嬤嬤彈在額頭上,哎喲一聲:“痛死了。”
“呸呸呸...快把剛才的話吐出來。”大家忙忙捂淑兒嘴,“這大喜日子,怎麼能亂說話。”
春天見淑兒吃痛,和周圍人一道忍不住笑:“忍忍吧,可就這麼一回了。”
“真的很痛唉,等你們成親的時候就知道了。”淑兒眼中摒出一滴淚珠,大喊:“喜嬤嬤,你輕點!”
“好了好了,小娘子你且忍忍。”嬤嬤絲毫不曾手軟,痛的淑兒連連呼氣,好不容易細線撤下,又開始給淑兒梳頭上妝。
這可到了小娘子們的長處,俱嫌棄喜嬤嬤手法不夠新鮮,七嘴八舌的指揮。
“嬤嬤,這兒這兒...胭脂太淡了...\
\嬤嬤,眉毛再濃一些,現在流行飛蛾眉...\
\嬤嬤,嘴唇不夠紅,再抿一抿...\
古板嬤嬤板著臉訓喝年輕女郎:“婦容講究端莊柔順,新婦的妝扮,都是有講究的,你們幾個俱好好看著,彆多嘴。”
幾個小娘子們脖子一縮,瑟瑟的在一處擠眉弄眼,淑兒見大家吃癟,忍不住發出一聲悶笑,學著喜嬤嬤的語氣:“一個個的,都有你們受罪的時候,好好等著。”
小娘子們哈哈大笑,撲上去鬨她:“你這個促狹丫頭,都要嫁人了嘴還這麼壞。”
喜嬤嬤在一旁,無奈的歎口氣。
屋內年輕娘子們嘻
嘻哈哈,這妝才畫到一半,聽到屋外一陣男子喧鬨,接著稀稀疏疏的幾聲:“新婦子!催出來!”
“來了來了,他們來催妝了!”屋內眾人連連笑著拍手,俱拋開了淑兒,忙不迭的趕到窗牗,掀開一條細縫。
見方家院門外,一身紅袍的懷遠喜氣洋洋,被烏泱泱的男人們簇擁,這群男人幾十人之多,多是馱馬隊的人,個個身材高大,神色飛揚,圍著院門高喊:“新婦子!”
然後是男人豪爽的笑聲。
“新婦子!催妝來!”這喊叫聲起初稀薄,零零落落,隨後話語聲越來越大,喊聲越來越響,最後聲浪滔天,連連翻滾,幾乎連屋簷都要掀起來:“新婦子!新婦子!新婦子!催出來!”
這催妝氣勢逼人,聲浪滾滾,屋內妙女郎紛紛坐不住,俱是捂嘴大笑,圍在窗邊觀賞著門外年輕男子們,不時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你們...”隻剩淑兒紅透著臉坐在銅鏡前,坐又坐不住,動也不敢動,又羞又急又好奇,“彆瞧了,快關窗!”
”快快快,你們幾個,將新娘的頭花、耳墜兒、首飾都拿來,打盆水來給新娘子洗洗手。“梳頭嬤嬤催女郎們,”再晚些,可要誤吉時了。”
春天一眼便見人群中不少認識之人,最熱絡的當數嘉言,擠在懷遠身邊,眉飛色舞,喊的滿臉通紅,引臂呼喊。
她亦看見李渭和長留,因是喜慶日子,李渭穿了身略鮮亮的淺灰衣裳,廣袖寬袍,皂靴腰封,顯得格外的...恣意灑脫。
手指摩挲在窗花上,也不由得笑彎了眼。
“春天,春天,去把瓶裡的芙蓉花剪來簪頭。”
“來了來了。”她回過神來,小跑著去摘花。
門外的男人們的催妝聲連喊帶唱,異口同聲,眾誌成城,掀天倒海,催促新娘出門:“新婦子!妝成否!!”
這聲音喊的屋內人心頭生顫,少女心思萌動,不知添了幾許羞意。
“新婦子!青山采黛筆,畫眉否!”
“新婦子!竹籬生豆蔻,靨妝否!”
“新婦子!初霞化丹朱,點唇否!”
”新婦子!百年恩愛雙心結,一生歡娛在今夕!“
”新婦子!吉時到!妝成否!!“
吉時已到,淑兒在這漫天的喧鬨中
梳妝換了嫁衣,方家長輩陸續進門,牽著淑兒的手百般叮囑,熱淚盈眶,淑兒拜過父母,又去見了床榻上的太奶奶,被喜嬤嬤塞了一把團扇,牽引著出了大門。
門外迎親的男子幾要把嗓子都唱啞,終於將新婦喚出來,眾人哄堂大笑,笑謔道:“新婦害臊。”
淑兒拖著繁重的嫁衣,被喜嬤嬤扶上了迎婚車,懷遠笑嘻嘻盯著自己的新娘,駕著迎親車繞行三圈,最後換上淑兒舅舅做車夫,將喜車送往周家。
沿路早有看熱鬨的周邊鄰裡和女家親眷塞滿道路,春天亦和方家的眾女郎一起,堵在巷口要彩錢,男方儐相護著婚車,頻頻灑下果子銅錢,嘴裡討著口彩乞求通行。
驕橫的娘子們道:“做人有個先來後到的道理,我們先占了路,憑什麼讓你們過。”
“是是是,毋庸置疑,路是娘子的路。”男人們捧出嘩啦啦的銅錢,“這點買路財...求娘子們保駕護航。”
拿人手軟,娘子們往後讓了讓。
“新婦子的嫁衣看著鮮亮,嬸子年紀雖然大了,也愛俏愛俊,不知道是哪家店子的時興貨。”
“這是特意孝敬嬸子們的。”男人們捧出一段段綢布,“做個手絹香囊最得宜。”
嬸子們往後讓了讓。
“這樣應景的日子,我們雖然不是讀書人,好歹也做個七步詩什麼的,助助興,給新人們祝賀祝賀。”
男人們冷汗連連,把長留供出來:“長留,你來做個詩!”
“歡慶此日成佳偶,且喜今朝結良緣。秋水銀堂雙比翼,天風玉宇鳳和聲。”
少女們往後讓了讓。
幾個和淑兒交好的年輕女郎在最前,春天站在路中,盈盈望著眾人:“姐妹出嫁,難免傷心,不知諸位郎君有何辦法。”
男人們把李渭推出來:“你家裡的,快快快,彆誤了吉時。”
他含笑從袖袋裡掏出一封精致的油紙小袋,在手中掂量掂量,揚手砸入春天懷中:“不知此物是否可彌補女郎愁思?”
春天將那小袋微微打開瞥了眼,又合上捂在手心裡,揚首粲然一笑,側了側身,將路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