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帶鄯鄯去了瞎子巷。
院門輕掩,屋內無人,連追雷也不在,春天在院中略站了會,見一磚一瓦、一景一物依舊,棗樹又落下滿地蕭瑟,西廂門窗緊閉,東廂房窗欞卻半開,窗台上擱著一支磨的雪亮的箭矢,不由得生出幾許怔忪。
阿黃見到來人,從正堂竄下,朝著鄯鄯汪汪的喊了兩聲,又搖著蓬鬆的尾巴,仰著頭顱,歡快在春天身周蹭來蹭去,很是熱情的歡迎她的歸來。
“它還記得姐姐呢。”鄯鄯躲在春天身後,“對我好凶。”
“阿黃就是欺生。”
春天蹲下身,從鄯鄯挎著的小籃裡掏出肉乾喂阿黃,而後掩門出去,去拜訪左鄰右舍。
昔日在瞎子巷,左鄰右舍的嬸娘奶奶們常來串門,也常和她說幾句話,此番見春□□裳光鮮,身後又跟著個機靈小丫頭,俱是驚喜,連連噓寒問暖,巷口的黃嬸兒拉著春天的手說了好一番話,最後說道:“李渭和長留起早就拎著滿筐紙燭出去了,怕是一時半會還回不來,小娘子去我家慢慢喝茶等罷。”
原來是去看李娘子。
春天和大家說過半日話,笑著推辭,想了想,和鄯鄯去壽店買了紙燭,也往外城去祭掃李娘子。
城外亦是風蕭地眠,草枯樹敗,斑斕落葉落地織成地錦,踩上去有咯吱的脆響。
李娘子墓碑尚新,收拾的卻十分潔淨,想是一直有人照料之故,碑前有燃燒的紙燭香火,擺著幾樣李娘子生前愛吃的茶點,李渭和長留矮身薅著地上雜草,清理墳溝枯葉,父子兩人溫聲說著話,起初還未看見春天,待春天走近些,才察覺麵前有人注視。
她如今也是錦繡華服,瓔珞步搖,襦裙的布料鮮嫩又嬌貴,經不起在雜草中拖曳,鄯鄯正撩開身周亂草,怕草刺將這華貴的裙子劃破。
“長留。”春天微笑著朝長留招手。
父子兩人蹲在亂草之間,不知說著什麼,臉上俱是溫柔的笑容見到眼前人,李渭慢慢支起腰背,眸光溫和,長留卻是驚喜,幾步奔上前,興奮的牽著春天的衣袖:“春天姐姐,你怎麼來了!”
春天伸手比量比量眼前男孩的身高,已經到自己下頜,彎眼笑:“好
似長高好多呢。”
“姐姐太久沒見我。”長留仰頭,踮起腳拉近和春天的距離,言語頗為驕傲,“我長高了好幾寸,去年的衣裳都不能穿了。”
“好厲害。”春天笑,“再這麼長下去,可能明年就要超過我了。”
她將手中竹籃在碑前放下,三叩逝者,將紙錢香燭從籃裡取出,笑道:“娘子要是看到長留已經這麼高,一定很高興。”
“爹爹說我能和他長得一般高。”長留將香燭擺好,對著李娘子叩首,“阿娘阿娘,你看,春天姐姐也來看你了。”
“你怎麼來了。”李渭將手拭淨,上前來,堵住風向,將春天手中紙錢燒起。
”家裡沒有人,黃嬸說你們帶著香燭出門,肯定是來看李娘子了。”火光點點,映襯的她眉眼分外婉約平靜,春天低聲補充了一句:“前兩日阿娘生病,我守著她,所以來的晚。”
李渭停頓片刻,嗯了一聲:“沒什麼。”複又問:“薛夫人現在好些了麼?”
春天點頭:“好多了。”
李渭囑咐長留:“帶著姐姐去旁邊坐會,爹爹把活兒乾完。”
長留連連點頭,拉拉春天的衣袖:“姐姐,這裡草亂糟糟的,我們跟娘親說一聲,去外頭玩。”
李渭忙了小半日,將李娘子墳塋修葺一新,聽著不遠處長留和春天鄯鄯的說話聲,取出素酒,祭灑在墳土之上,而後半蹲而下,沉默的注視著碑石,抬手拍了拍。
長留和春天再回去看李渭,見他獨坐在墓碑之前,兩手沾滿灰土,半搭在膝上。
他臉色平靜,眸色沉寂,似乎無悲無喜,顯得麵容如刀刻一般,凝固成石,荒草、墳堆、藍天、冷風、皆是他的襯托。
那一刻,春天心想,我真的沒有辦法放下他。
“爹爹,你累了嗎?”
“嗯,有一點。”李渭起身,“再和你娘說幾句,我們回家去。”
春天默聲從袖內掏出一方帕子遞給李渭,瞥瞥他沾灰的手,李渭搖搖頭,並不去接帕子,撈起自己的袍角,低頭擦拭著自己的手指。
祭掃完畢,一行人往回走,身後長留和春天一言一語的說著話,言語清脆又有趣,他牽著追雷在前,在坊門口同春天道:“進去喝杯茶吧。”
春
天抬眼望天色,猶豫了片刻,長留拉著春天的衣袖:“姐姐,去家裡坐。”
她看看長留,又看看李渭,轉頭對鄯鄯道:“鄯鄯你先回去,若夫人著急,跟她說一聲,我待會就回。”
鄯鄯應聲,長留清淩淩的眼看看春天,瞥瞥飛奔而去的鄯鄯,一聲不吭的牽住春天的手,往家而去。
喝茶的耳房依然是舊時布置,卻少了幾縷藥香,炕下旺火燒起小泥爐,桌上擺著幾隻色澤鮮亮的新橙,李渭守著小爐等水燒沸,春天在他身後,半坐在暖炕上,雙腿垂在炕緣,小聲問:“那天你什麼時候走的。”
“入城我就去陸娘子家接長留。”李渭背對著她,“那天找我有事?”
“沒事。”
李渭轉身給她沏茶:“那天聽見你喊了娘親,你和他們...相處的還好麼?”
春天凝神,點點頭:“很好,阿娘對我很好很好...”
李渭抬頭覷著她,將茶盞默默遞到她手中。
她貝齒咬著唇壁,黑睫扇動,蓋住了目光。
“終有一日要麵對的。”李渭淡聲道,“你擔憂的那些,長安的人和事,也沒有多可怕,對不對。”
並不算可怕,她發覺自己尚可以應付,但如果可以,她並不想獨自去麵對。
長留這時從正堂進來,懷中抱著幾個半紅鮮亮,沉甸甸的大石榴:“春天姐姐,我們剝吃石榴。”
春天笑著接在懷中:“好大的石榴,從哪兒來的?”
“是周娘娘給的,懷遠大哥馬上要成親啦。”長留笑的乖巧又開心,“過幾日,周娘娘還請我和嘉言去睡新房,爹爹和姐姐回來的正好,大家可以一起去吃喜酒了。”
春天驚詫,眼兒瞪圓:“懷遠哥哥要和淑兒就成親了?”
“對,定在了這月的十五日,還有幾日。”李渭道,“馱馬隊從西域捎回了一筐龜茲大石榴,專給周家布置新房用,還剩幾個就分給孩子們。”
李渭想起一事:“昨日見到懷遠,他知我們回來,還同我問起你,若你在,想請你去陪淑兒出嫁,不知你願不願意。”
“我願意。“春天滿心喜悅,抱著石榴喜笑顏開:“我要去找淑兒姐姐,這樣好的喜事,真的太好了。”
她又道:“我記得親事定在今年年尾
,緣何提前日子?”
“方家的太奶奶上個月在院子裡跌了一跤,身子骨有些不好,怕是撐不過年底,兩家想著把喜事提前辦了,以免以後耽擱。”
方家的太奶奶九十多歲了,春天也見過一回,白發矍鑠,最愛鬨騰的孩子們,春天聽聞,歡喜中也不免有些黯然:“去年這個時候,我還和祖奶奶說過話,我去看看她老人家。”
言至此,春天看著眼前兩父子,抿抿唇,正聲道:“再有個十天半月,我也要走了...跟著阿娘回長安去。”
父子兩人皆是沉默,長留蹙眉,眼裡滿是不舍:“姐姐...”
春天瞧見李渭麵色極其平靜,波瀾不起的給兩人剝石榴,心內酸澀,暗籲了一口氣,笑嘻嘻朝長留道:“姐姐之前做的不對,瞞了大家,其實我有娘親,長安還有舅舅一家,我自己跑出來,現在我娘親特意來甘州城尋我了。”
長留抿唇,乖巧道:“我知道,爹爹說姐姐是從長安顯赫人家裡出來的。”
“不是的。姐姐家也是尋常人家,隻是我娘親後來另外嫁了貴人,和姐姐沒關係的。”春天歪頭,接過李渭推來的一碟晶瑩石榴籽,“趁著我還在甘州,要多來找長留玩。”
長留悶悶的,突然想起什麼:“我還有送給姐姐的小馬駒,已經長大了,被廣叔叔牽到馬場去養了。”
“嗯?是不是一匹紅色的小馬駒。”春天笑,“你爹爹和我說過,這匹小馬駒特彆漂亮,我可一定要帶走回長安哦。”
“改日我將小馬駒牽回來給你。”李渭突然道,“你要走...甘州也沒什麼好東西能讓你帶回去的...”
“不用了。”春天擠出一點笑,半晌道:“這樣就很好了。”
坐了片刻,春天看著天色漸暗:“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玩。”
父子兩人一起送春天回去,並肩走在瞎子巷裡。
巷裡煙火氣息濃鬱,家家門前曬著火紅的柿餅,炊煙嫋嫋,有飯食的香氣順著風向撲鼻而來,是煮羊肉的味道。
春天深吸氣,長留也吸氣,兩人並肩走在一起,兩個孩子相視一笑:“好香啊。”
“肯定是秀才爺爺家。”長留笑,“爺爺燉的羊肉沒有爹爹做的好吃。”
春天點頭,對此表
示肯定。
瞎子巷口已停了輛闊綽又華麗的馬車,鄯鄯和車夫坐在車上等人,見春天來,提裙奔上前:“夫人讓我來接姐姐回家,馬車進不去,我就在這等著姐姐出來。”
春天和父子兩人告彆:“你們回去吧。”
李渭見她轉身,喚住她:“後一日馱馬隊的兄弟都來家裡喝酒。你要不要來坐坐。”
李渭道,“權當走之前,和他們告個彆。”
春天頷首抿唇:“好。”
回到彆館,薛夫人早已在房中布下飯菜,見春天和鄯鄯兩人回來,溫柔淺笑:“回來了,外頭冷不冷,恩公家中可還尚好?”
當即有婢女上前替春天更衣淨手,熏香遞茶。
春天被一群婢女簇擁著,見自己母親捧來熱茶,仔細看薛夫人臉色,覺得比前幾日略微好了些,接過茶盞:“今日日頭很好,還算暖和。”
她想了想:“李渭和長留也挺好的。”
“理當我也要去拜見恩人。”薛夫人笑,“你偏不讓阿娘出門。”
“沒關係的,我就是去看看他們。”春天道,“等過幾日阿娘身子好些再去吧。”
“總要多準備些謝禮。”薛夫人盤算,“挑些合適的,不知恩公喜好些什麼...”
“阿娘,你叫他李渭就好了。”春天隻覺彆扭,無奈道,“他就是李渭。”
“這樣可不對,他怎麼說也比你年長些。”薛夫人微笑著去牽春天的手,先把此事擱下:“餓了吧,我們先吃飯吧。”
自那日心急吐血醒後,薛夫人對靖王愈發的冷淡,對春天愈發周全,同吃同睡,興許是得而複失的懼怕,也是想要多補償些春天,事事巨細靡遺,親力親為,將春天的頭發絲都嗬護的周全。
她原本已是心如死灰,但給春天洗頭沐浴,見過春天胸背的傷口,也握著那一把梳不起高髻的發,聽她不經意間說起一路幕天席地荒地而眠,半夜挑燈見到她緊緊蜷睡的睡姿,也能想象她這一路的艱辛,那一顆冰冷的心卻慢慢的積蓄著力氣,她知道那是什麼。
她這一生從來柔弱、很少自己拿過主意,幡然醒悟後,她亦知道以後的路要怎麼走下去。
她已經負了自己的丈夫,應當要對得起自己的女兒,
滿桌飯菜豐盛,
婢女圍繞,毫無春天可需動手之處,春天見薛夫人忙前忙後,心頭無奈,也隻得笑著應接。
桌上有一道五彩花糕,是薛夫人讓廚房專為春天做的,此時端到春天麵前:“娘記得你小時候很愛吃花糕,讓廚房按著你的口味做了一份,妞妞嘗嘗看。”
那碟花糕做的小巧精細,薛夫人料定春天會喜歡,笑盈盈的挾起一塊,送到春天唇邊。
春天臉色遽變,將頭一扭,伸手輕輕推開薛夫人遞過來的那方糕點。
薛夫人不曾想春天這個反應,望著女兒發白麵容,握著筷箸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
春天見母親神色,忙忙解釋:“小時候吃的太多了...許是吃膩了,後來大了就不愛吃這個...”
\好...好...那就不吃,我讓人端下去。\
許是母女兩人後來沒有長時間的朝夕相處,孩子已經在不知不覺的長大,獨立又有主見,但做母親的,總是記得她小時候的模樣。
“阿娘。”春天拉拉薛夫人的衣袖,挽回她的失神:“我愛吃魚,但不愛挑魚刺,您幫幫我。”
“好。”薛夫人挽袖,溫柔笑道,“娘幫你剔魚肉吃。”
瞎子巷裡,赫連廣趁空來找李渭說話。
兩人已然停了馱馬隊的營生,說起馬場之事,近來赫連廣忙著在馬市選購良駒,已放了數百頭駒馬入鷹窩溝,後麵還要造場雇人,忙碌的事情並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