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丈在牢中過得可還安好?”蕭韞之靠在一個草垛上,姿態悠閒道。
這是王老爺子第一次見蕭韞之,隻第一眼,便從年輕人這副傲然卻又不淩然的姿態之中瞧見了幾分王家的子孫缺少的那一份貴氣與魄力。
年過古稀的老人,經過朝堂的大風大浪,隻一眼,王老爺子便瞧出,這被他忽視了太久的少年,絕非泛泛之輩。
但畢竟是兩朝元老了,靜水深流,麵上並不顯示心中的情緒,王老爺子眯了眯眼笑道:“年輕人好無禮,老夫在這死人間,如何有‘好’之一說。”
蕭韞之雙眼掃了掃這牢房深處,不由得低笑了一聲:“死人間?國丈此言差矣,不過是一間關押牢犯的牢房罷了,何以是死人間,國丈活到了這般年紀,恐怕還沒有見過何為真正的死人間,萬民流離失所,百姓餓死荒野,殍屍遍地,白骨叢叢,那才是真正的死人間。”
少年的話,雖然帶著慵懶的語氣,但偏偏又是這樣的語氣,涼薄中讓人感覺森森然,便如同他所說的那場景,便在眼前一般。
王老爺子麵色微凝,知道蕭韞之說的是什麼:“桃花江堤壩案乃我那孽障女婿做出來的糊塗事,王家養出了這等貪得無厭的糊塗之輩,藺蘭璋既是我的學生,亦是我的女婿,發生此事,乃老夫的罪過,是老夫管教不嚴,有負先帝與陛下聖恩,老夫不會否認,你若將桃花江堤壩崩潰之事情全然怪罪在王家的身上,這罪名,王家絕不承擔。”
“先帝?”蕭韞之笑了笑:“國丈還敢提及先帝?”
王老爺子麵色一變,定定地看著蕭韞之,蕭韞之神色不變,仿佛方才突然問一句王老爺子還敢提先帝的那個犀利少年,不是他一般,隻見他唇角譏誚的笑意更盛了些:“桃花江堤壩案到底與王家有無關係,多少關係,國丈心知肚明,今日如此局麵,究竟如何造成,天知地知,國丈也知,隻是可憐了王小姐。”
“住口!”王老爺子如同被人觸動了逆鱗一般,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死死地盯著蕭韞之:“小子狂妄!”
蕭韞之便也當真住口了,眼眸裡的笑意,無畏而涼薄,在這四處無人的地牢裡,隻有王老爺子看得出來,他眼裡的堅定與追究:事情,絕不會如此結束。
以及,他看著自己的時候,眼底的諷刺。
諷刺他虎毒食子,為了王家的未來,逼死了自己的兒女與女婿。
人到了這個年歲,明白自己做了什麼,但心理上卻不能接受彆人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何況,外人不知道他做了什麼,豈能容許蕭韞之提出來?
王老爺子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本就蒼老的麵色,因為方才過分激動的情緒,而漲紅了幾分,麵對蕭韞之,語氣也更加咄咄逼人:“年輕人,你此番上京,究竟為了什麼,老夫不信,不信你當真為了那上萬災民而來!”
王老爺子即便麵色不好,也死死地盯著蕭韞之,不想錯過一分一毫,他臉上的神色。
可蕭韞之至始至終,都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有任何明顯的神色變化,淡聲問道:“在國丈眼裡,上萬百姓的性命,不足以讓我上京麼?”
王老爺子沉聲道:“你此番入京,這般不管不顧,態度堅硬,不惜招仇招恨,此次堤壩案,涉及二十七個朝臣,可你得罪的,卻是滿朝官員,這朝中啊,永遠沒有真正的清官,你一連告倒二十七人,背後牽涉的,卻有可能是兩三百人,今後還有誰不忌憚你,你便是掙得個功名利祿,卻行走艱難。”
王老爺子認定了蕭韞之此番入京,圖謀不小,絕非僅僅是為了災民請命而來。
他在這地牢之中獨自想了兩日,料想到敏樂公主的身份,蕭韞之又是先帝的外孫,卻長於民間,必定想要借此機會,青雲直上,才借著本次南方水災上京而來。
如今,王家即將被發放嶺南,雖然朝中還有不少王家的門生故吏,但若是陛下啟用蕭韞之,這般心性與膽魄的人,若是不能為太子所用,必定是太子的絆腳石。
他要在離開之前,見一見這位少年,至少,把這絆腳石,鬆一鬆,絕不讓他立得這般堅定。
蕭韞之卻不買王老爺子的賬:“隨國丈如何想,我還是那句話,貪官汙吏便該殺,仇我也好,恨我也罷,我蕭韞之若是怕,國丈餘生也不會在嶺南度過。”
王老爺子臉色一變。
蕭韞之卻一眼洞穿他的心思,道:“你今日與我說這番話,無非兩個目的,一是為太子鋪後路,二是殺人不成便誅心。”
說到這裡,看著王老爺子難看的臉色,蕭韞之無謂地笑了一聲:“我蕭韞之坦白告訴你,陵陽上萬亡於水災的百姓的命,我討定了,陛下若給我個一官半爵,那正好,我便看看,這朝中,還有幾多廢物。”
王老爺子料不到蕭韞之竟然敢說出這番話,麵上的震驚神色再也遮擋不住。
“簡直狂妄!”
蕭韞之喝完最後一口酒,站起來,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皺,道:“看來,國丈今日想見我,也並非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如此,便也沒有繼續說的必要了,請國丈好好兒在牢裡待幾日,畢竟,嶺南多慌瘴,到時候,日子恐怕沒有這般好過了。”
說完,蕭韞之拍拍肩膀便走人。
王老爺子卻突然站起來:“敏樂公主乃逆王胞妹,你究竟為何而來!”
他激動的情緒,便如同一個垂死的老翁,最後的掙紮一般。
蕭韞之出門的腳步微頓,回頭,凝眉瞧了一眼那站起來,形容枯槁的老人,似乎不懂得他在說什麼,似乎也隻是單純地打量。
半晌之後,蕭韞之啞然笑了一聲:“國丈此話何意?”
他眸色帶著絲冷淡,話一處,王老爺子臉色大變,知曉自己一時情急,有所失言。
蕭韞之卻沒有任何反應,什麼也沒說,轉身便離開了牢房。
唯有王老爺子,怔怔地看著蕭韞之離開的背影,四周皆是昏暗,唯有他走向的地方,帶著光亮。
最後,他似乎花費了所有的力氣一半,頹然地倒在地上,似乎是悲痛,又似乎隻是最後的不甘與掙紮。
他抬眸望天,聲音蒼老而沙啞:“陛下啊陛下,您可瞧見了,這個年輕人,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呀!”
就像一個垂垂老矣的、忠誠的老臣一般,在這隻有他一人的牢房之中,卻仍舊心係著一路扶持過來的皇帝:“蕭扶疏如此心性,絕非常人啊,鯤鵬若翱翔九天,淺灘亦不能困之啊,安得養虎為患?安得養虎為患!”
他呢喃獨語,語重心長,而後,似乎終於反應過來,對著牢房外麵大喊:“來人,來人哪,老夫要給陛下寫折子!來人呐……”
在王老爺子在牢房裡叫人的時候,一牆之隔的胳膊,惠帝一身明黃的龍袍,麵色微微凝肅。
他已經在此地坐了許久,王老爺子要見蕭韞之的事情,他自然早已知曉,便是在他的授意下,蕭韞之方能見到王老爺子,從蕭韞之進入牢房說的第一次句話,他便已經聽到兩人在說什麼。
張達大氣也不敢出,從王老爺子提及逆王開始,他便明顯地感覺到陛下的狀態已然不太對,此時不知心中怒氣幾多。
那被關押在京城外護國寺思過塔上二十年的逆王,是不能提及的人物,他沒想到,王老爺子竟然敢跟蕭韞之提及。
如今他隻敢小心翼翼地上前:“陛下可要回宮?”
惠帝沉著臉站起來,張達趕忙上前扶過,便感覺到惠帝的身子晃了一晃:“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