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平府青舟縣返回寧南清崡的路程並不算太遠。
楊蓁難得出門一次,抓住機會沿路耍玩,她本是與項宜一起坐在馬車上,但見譚建騎在馬上甚是快活,便也要騎馬。
不過一行騎馬的人有限,楊蓁要騎,便要有人下馬上車,偏騎馬的都是男子,若是隨便讓人下來與項宜一起坐馬車,並不合適。
但她心裡有數,在譚建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問了騎在黑駿馬上的大哥譚廷。
“大哥的馬能借我騎一會嗎?”
這話,打死譚建也不敢說出口。
但他看到楊蓁說了,大哥的目光往馬車上落了落,便應了。
譚建飛快地眨了眨眼,悟了一下。
大哥是不是也想和嫂子一起坐馬車呢?
譚建突然覺得自家娘子比自己靠譜。
隻是譚建看著大哥已下了馬,準備與楊蓁互換坐到馬車裡,不想她又同車內的大嫂說了一句。
“大嫂也去騎馬吧,把譚建也換下來。”
譚建差點沒從馬上掉下來。
他看見大哥掀車簾的手也頓了頓,好在大嫂沒有應下,輕聲說了一句。
“我不太會騎馬,你們騎吧。”
楊蓁隻好道下次教大嫂騎馬,便上了黑駿馬。
譚廷撩了車簾,甫一要上車,便見原本好生坐著的人,要改坐到另一邊去。
“不必動了。”他說了這四個字,坐到了她對麵。
車內空間狹小,和暖的空氣有些許悶。
她在他進車之後,便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
譚廷也沒有出聲,靜坐在她對麵。
車外的楊蓁騎上了馬,發出歡快的聲音,譚建也跟著她逐漸話多了起來,襯得車內越發安靜。
從前,他們都習慣於這樣的氣氛,隻是現下,譚廷不知怎麼,總想同她說兩句什麼,打破這樣的安靜。
但,是問她在娘家過得好不好,還是問她回到譚家又什麼打算,又或者突然地問她有什麼喜好......
沒有一個合適。
譚廷竟找不到與自己的妻子可以開口的話題。
他歎氣。
一行人繼續穩穩當當地走在返回清崡的路上。
清崡青舟一帶,並無高山峻嶺,但沿路也有山丘些許,因著有世家大族聚居,沿路多年並無什麼山匪水賊,頗為安泰。
譚廷一行走著,風大了起來,馬在寒風裡前行艱難,他乾脆下令在山丘間的避風處歇息。
眾人並無異議,隻有楊蓁說了一句,“在山間歇息,會不會遇上山匪啊?”
譚建笑了一聲,同她搖了搖頭。
“這些山頭上並無山匪安營紮寨,若是旁的匪賊埋伏此地,光自身消耗便無力搶劫了,哪會有人這麼笨?”
楊蓁聽他說得有理,剛要誇一句,“原來二爺並非不學無術”,就聽見山間突然傳來一陣急哨聲。
下一息,兩邊山坡的樹叢間突然躥出十數人,呼喊著提著刀槍奔了下來。
馬車裡,項宜正趁著馬車停下,低頭喝水。
譚廷呼聽車外喧鬨起來,便是一愣,接著隻聽一道破風之聲,徑直襲來。
男人一把扣住項宜手臂,將她向一旁帶去。
項宜手中的水陡然潑了出來,而就在這時,有利箭從譚廷身後的車窗裡穿進來,擦著他的手臂射到了對麵的車身上。
那正是項宜方才背靠的地方。
項宜驚魂甫定地被人半圈在臂彎裡,抬頭向他看去,與他發沉的目光對了上來。
目光觸及的一瞬,兩人在陡然拉進的距離裡,呼吸相接。
然而下一息,外麵徹底亂了起來。
譚廷神色發沉,隻說了四個字“你留在此”,便抽出馬車座位下常備的劍,轉身跳下了馬車。
譚家此番來接項宜的人不少,尤其多是譚家護院,那夥匪賊雖然出其不意,但很快就居於了下風。
如此這般又過了一刻鐘的工夫,那些人眼看著根本不敵譚家車隊,當頭的人急急一聲哨響,一眾匪賊竟慌不擇路地撤退了去。
譚家護院還要追逐,被譚廷謹慎止住了。
這夥賊人完全不知從何而來,他們追過去,要麼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就算不是,也可能令這群受傷的匪賊破釜沉舟與他們再戰。
對戰不是目的,目的是安全返程。
他立時讓人調整車馬隊伍,又問了受傷的情況。
這夥匪賊武藝不精,譚氏眾人隻有部分因著最初他們偷襲,受了些輕傷。
譚建護著楊蓁,也受了點皮肉小傷,倒是楊蓁動手與匪賊過了幾招,此時還在興頭上。
“這群匪賊當真奇怪,幾個壯漢在我手下過幾招都不成。看著氣勢洶洶,但就這樣被咱們打跑了。”
譚建心道,世家規矩頗多,像他這樣被要求習武的,都未必能在自己娘子手下過幾招,彆說那些人了。
他琢磨著,“看著不像是正經土匪。”
譚廷看著也不像,隻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一過,他下意識先回了馬車。
他剛走過去,就見車簾掀開了來。
她神色無恙,反倒瞧了瞧他。
“大爺無事吧?”
她難得主動地說了一句,非是平日裡的那些話。
譚廷禁不住心下一緩,嗓音自己也未察覺地溫和了下來。
“我沒事,你可好?”
她聞言輕輕點了點頭,隻是也沒再同他多言了,又去詢問譚建楊蓁他們。
眾人無甚大礙,不過此地實在不能久留,譚廷立時下令出發,早早返回清崡。
可惜天不遂人願,寒風卷著地上的草木砂石,逆向而來,一行人走了半晌也才走了沒多遠的路程,再看天上陰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雪了。
但路途走了半程,繼續前進也不是,返回也不是。
項宜忍不住道,“不若尋一村莊暫時歇腳。”
風停了就繼續走,若是當真下了雨雪,便借宿一晚。
她這想法與譚廷所想一樣,男人點了點頭,讓人前去探路,不時探到了前方五裡地處有個喚作柳陽莊的小村莊。
村口栽著三顆大柳樹,譚廷他們到的時候,連著敲了幾家的門都沒人應,之後見著村裡的小孩子問了問,才道大人們去裡長家裡說話去了。
小孩子們知道的不多,都在避風的地上寫寫畫畫,項宜瞧著,拿了一袋子糖給他們吃。
譚廷則派人去了裡長家裡,問風雪天可能在村子裡落腳。
裡長並無推拒,讓人指了一戶家中無人的寬敞院子給他們暫歇。
下晌的風一陣大過一陣,待到風好不容易停了,雨夾雪又落了下來。
譚廷一行徹底斷絕了今日回家的念頭,隻能借宿柳陽村。
項宜著喬荇跟村人借了些草藥來,隻道是路上有人被風出得摔下馬受了傷。
村人倒也好說話,給了他們不少草藥。
譚廷看著她仔細看了眾人的傷情,將草藥一一分給了眾人,最後手裡還留了一份。
“大爺也被箭矢擦傷了吧,可需我替大爺上藥?”
譚廷還以為她並沒有發現自己的擦傷,眼下聽她這般說,眸光更柔和了下來。
“好。”
兩人住了小院的東廂房,回到廂房裡,項宜便把譚廷的袖口扯開了些許,將他被利箭擦傷的傷口露了出來。
她將草藥細細研磨了一番,先替他清理了傷口上的汙穢,才輕輕將草藥敷了上去。
草藥對新傷頗為刺激,隻是譚廷自然不會因此唏噓甚至皺眉,他隻是看著她手下極輕地替他處理了傷口,最後用一條白帕子幫他係了起來。
她的動作沒有一絲笨拙,柔和地似風吹動天邊悠悠白雲。
她身上有種令人心安的感覺,譚廷不知怎麼,直到她利落地做完事離開,才回了神。
她在另一邊淨手,他掀起眼簾多看了她幾眼,見她今日也穿著那天他在小鎮街市上見到的那件藕荷色新長襖,隻是比起那日她神色上的些許輕快與跳躍,今日顯得平靜了許多。
鬢邊自然也沒有那枝熱鬨秀麗的紅梅了。
譚廷抿了抿唇,外麵傳來喬荇的回稟聲,道是楊蓁處理不好譚建的傷口,隻能來請大嫂。
說話間,就聽見了譚建的痛呼聲。
項宜手淨到一半,匆匆擦了擦,就趕緊過去了。
西廂房,譚建眼淚都快冒出來了,“娘子,求求你,彆對我下死手行嗎?”
楊蓁:“......”
她急的跺腳,“我已經手下夠輕了,你怎麼這麼怕疼啊?”
譚建委屈,他確實不能和楊家滿門的練家子相比,但若不是自家娘子下手這麼重,他真不至於疼成這樣。
當下見著項宜進來了,譚建簡直見到了救星,楊蓁也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密汗珠。
“大嫂你快來吧,我可搞不定他了。”
兩人都解了救,項宜瞧了瞧譚建的傷口,確實比那位譚家大爺複雜一些。
弟弟項寓從小就是個爭強好鬥的性子,在外麵沒少打架,後來讀了書才收斂了些,可惜父親死後,總有人來項家騷擾,項寓的脾氣又衝,三天兩頭身上帶傷。
項宜替自己弟弟處理傷口多了,見了譚建這個倒算不得什麼了。
隻不過譚建被楊蓁方才弄得痛意未消,若是就這麼給他上了草藥,他恐怕要疼得叫起來了。
項宜讓喬荇拿了一袋子糖過來,叫了譚建數著數吃,從一開始數,逢十才能吃一顆。
譚建聽話數數吃糖的工夫,她手下極其利落地將傷口清理了,最後趁著譚建不注意覆上了草藥。
譚建還在吃糖,最後這一下疼得差點叫起來,好在嘴裡有糖,他怕嗆著不敢叫。
項宜見此,連忙示意楊蓁把最後幾顆糖一並喂到了他嘴裡,哄著他,“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譚建這一口氣緩了半天,終於緩了過來。
“幸虧嫂子救我......”
楊蓁在一旁嫌棄地哼哼。
項宜見兩人小孩子一般相處,十分好笑,但一轉身,卻看到了門外的男人。
譚廷目光在她臉上微落,便有定在了譚建身上。
他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的痛呼聲,引過來的。
隻是剛過來便瞧見......
譚建也看到他大哥了,連忙起身行禮。
可他大哥隻是冷哼了一聲,用不善地眼神盯了他一眼。
“大呼小叫,不成體統。”
譚建嚇得立馬閉了嘴,隻是大哥也沒再理會他,負手轉了身去,回了東廂房。
他哥雖然沒再多說什麼,但譚建莫名覺得自己要完了。
“嫂子......”
“怎麼了?”項宜將草藥收拾了,剛囑咐了楊蓁兩句。
譚建也不知道怎麼了,他隻是覺得,不能再讓嫂子給他上藥了,就算是被自己娘子下死手,也不能再勞煩大嫂了。
“辛苦大嫂了,大嫂快回去歇著吧。”
項宜並沒怎麼領會他的意思,不過天色也不早了,項宜便回了東廂房。
東廂房裡,男人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窗下默默喝著。
村人的廂房窄淺,項宜腳下動了動就到了他身側。
但她也隻是續了些茶水給他,便去床邊收拾床鋪,準備過夜了。
譚廷不禁想起她哄著譚建的樣子,還拿了糖出來耐心哄著譚建。
可是到了他這裡,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了。
他看著他的妻子的背影,抿嘴默了默,乾脆出了門去,安排譚家的護院晚間守衛的事宜。
*
柳陽莊,裡長家裡。
一夥人相互扶著從灰撲撲的風沙裡踉蹌回了來,他們甫一出現,就被裡長派人拉進了自家院子裡。
當下裡長看著這些人一身狼狽,不少人身上還有了血汙,驚詫不已。
“你們當真去做土匪的勾當了?!遇上陳氏的人了?”
這一行狼狽的十幾人,不巧正是譚廷一行來路上遇到的土匪。
當下一個領頭的男人搖了搖頭,“著實遇到了一夥人,不過不像是鳳嶺陳氏的人,卻也是綾羅綢緞在身,我們本想劫掠他們,不過這些人比想象厲害,實在沒打過。”
裡長聽得一陣驚怕,“為何如此衝動?不是陳氏就不該誤傷!”
那領頭男人臉上還有剛乾的血跡,聞言冷哼。
“他們就算不是陳氏一族也是旁的世家大族。這些世家大族不都一副德行嗎?趁這樣的年景,壓著價屯田,咱們不願意,他們竟然動官府的關係強征暴斂,逼得我們賣田賣地,可給我們這些庶族小民留一點活路?!”
來壓價搶他們田地的陳氏邱氏為富不仁,既如此,就不怪他們劫富濟貧了!
世道如此,裡長知道村人心裡都憋著火,攔也是攔不住的,隻能好言相勸了一番,讓這些村人各自回家休歇,不要再行莽撞之事。
......
譚廷剛吩咐了護院夜間巡邏的事宜。
白日裡遇到的匪賊著實來路不明,不排除他們夜間襲擊村莊的可能。
隻是譚廷剛吩咐完,便聽見一陣混亂的腳步聲,是從裡長院子方向過來,然後四散開來的。
譚廷不由想起他們進村的時候,村裡好多人家都沒有人在,反而都在裡長院中商議什麼事情。
他眼皮跳了一下,剛要差人悄悄打聽一番,就見有人聲從前麵的轉角傳了過來。
下一息,自轉角而來的人和譚廷照了個正麵。
那人臉上的血汙還沒擦掉,看到譚廷的一瞬,立刻喊住了其他人,而譚家這邊,譚廷身後的護院更是齊齊拔出刀來。
兩廂再次遭遇上了。
短兵相接就在一瞬間。
風急了起來。
項宜聽見動靜急忙跑出來時,見譚廷已經令人將院子四麵守了起來,與院外的人拔刀對峙。
楊蓁和譚建也聞聲奔了出來,很快與村人戰到了一處。
楊蓁一雙短劍使得行雲流水,她沒有傷人性命,每每點到為止便將高她一頭的壯漢輕鬆擊退。
譚建看的幾乎眼睛直了起來,隻覺得她比今日下晌在山間對抗匪賊時,更矯若遊龍。
那漂亮的一招一式從楊蓁手下使出來,照進譚建的眼睛裡。
譚建隻覺得自己眼裡再沒了旁人,一顆心砰砰砰跳得飛快。
他一時間竟然忘記提刀上前,還是被他大哥一腳踢在了腿上。
“刀劍無眼,此時發什麼呆?!”
譚建這才回過神來。
他該怎麼跟大哥解釋,他也不知怎麼就看呆了,心頭跳的極快,眼裡已沒有旁的事物了。
不過他縱然解釋得清楚,大哥這般性子,也未必會對什麼人,砰砰地心動吧?
這種兒女情長的事情,譚建就沒敢提,連忙提刀戰到了前麵。
外麵的匪賊高呼著將村人一波一波叫了過來。
後來的人甚至都沒弄清是何狀況,便向著自己村裡的人,舉起棍棒與譚家眾人對抗起來。
這般,譚建和楊蓁都抵擋起來吃力了。
楊蓁著急,手下招式不免疏忽,險些被人一槍挑在肩頭,譚建急忙替她擋了一槍,冷汗都落了下來。
“大哥,這般下去我們很快就要落了下風了,怎麼辦啊?”
譚廷亦發現了,可他還沒張口,在弟弟緊張著急的呼聲後,卻聽到了一個異常沉著的聲音。
“這般打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應該趁頹勢未露之時,與村人談判。”
譚廷轉過頭去,四下卷起的寒風裡,他看到了身後換了身素色衣衫的女子,風雪將她半散下的青絲揚起,但她卻絲毫沒有被眼前的景象驚嚇到,反而臉色越發沉穩地看了過來。
這一息,譚廷與那個一直避開他的目光,交落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