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緊急下發下來的緝捕令上,畫了個男子。
那男子相貌頗有幾分俊美,留著一把長長的美髯,眼型看不出來,被長眉所遮擋。
這畫像頗有些妖異味道,譚廷皺了皺眉,又看公文中說此人乃是海匪上岸,是來探測地形,極其危險,但凡有見到此人的百姓,立時向官府舉報,但凡線索真實,便能獲得賞銀百兩。
百兩?
什麼樣的匪賊,區區線索便能值得白銀百兩?
譚廷挑了挑眉。
顯然周知縣也不曉得具體情形,隻曉的照著上峰的指令辦事。
譚廷見狀,準備這兩日也去一趟寧南府衙。
世道越發不太平了,人活著本就不易,若再遇上不太平的年景,莫說建功立業,便是安身立命都是奢求。
譚廷出了縣衙的門,便安排正吉傳話族裡,令闔族留心匪賊強盜,但凡出行儘量多人聚團,攜刀槍防身,莫要大意。
一族宗子,自然要操心族中所有人的事。
正吉連聲應下,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大爺,夫人眼下便不在府中,出了門去。”
譚廷意外了一下,今日才剛回來,她怎麼就出門去了?
“去了何處?帶了多少人手?”
正吉把知道的都說了,提及夫人並沒帶十分多的護衛時,他見大爺臉色憂重了些許。
譚廷前麵剛知曉有緊要的匪賊在這附近出沒,後麵便聽說自己的妻子出門去了田莊。
他立時叫了正吉,再派些人過去,但轉念一想又道不必。
“我親自去吧。”
言罷便回了府。
但到了府裡,卻見府中車馬齊在,再一問才曉得,夫人和姑娘已經回來了。
譚廷聽了,鬆了一氣,徑直回了正院。
不想正院裡靜靜的,項宜並不在,譚廷把避風處玩石子的小丫頭找了過來問了一句,才曉得庫房那邊臨時有事,請了她過去。
譚廷沒見到人,回了房中。
房中有絲絲安神香的氣息,她沒在窗下坐著做針線,但譚廷看過去,卻發現窗下多了一個木匣子。
他平日裡並沒見過這個木匣子,走上前去打開看了看,譚廷愣了一下。
竟是日常用的藥匣子,裡麵放著幾種常用的藥,其中幾瓶被單挑了出來放在了一旁。
譚廷仔細瞧了一眼,竟都是治外傷的膏藥。
安神香的氣息悠悠蕩蕩地蹭在鼻尖上。
譚廷手臂上的傷口沒疼,反而癢了癢,似有人用細軟的羽毛輕拂一般。
藥香自匣子裡散發了出來,譚廷看著那些特特被放到一旁的藥膏,眸色禁不住柔軟了下來。
......
項宜剛從庫房回來,便聽說譚廷亦回來了。
她想起臨時放在窗下的藥,匆忙去了正房,她甫一推開門,便看見了坐在窗下她常坐的位置上的男人。他單手拿著一本書,正靜默翻看著。
書的一旁,正就是她之前拿出來的那匣藥膏。
他見她看過來,也似她平日那般看了過來,輕聲說了一句。
“回來了。”
房中安神香和藥香交錯盤旋。
項宜一時間沒敢說話。
她一方麵沒想到他今日會突然主動開口,雖然是一句尋常的話,但情形說不出的奇怪。
不過更要緊的是,藥膏就在他手邊。
項宜低應了一聲,有些不自在地走了過去,正要把茶幾上的藥匣子收走,給他倒杯茶來,不想他突然開了口。
“我已好了許多。”
項宜伸出去那藥匣子的手頓了頓。
譚廷說了那話並未看她,嘴角微微翹著,半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書,見她一時沒動靜,才輕輕清了一下嗓子。
她的手在匣子上停了一下,又將匣子打開了來。
“雖是如此,但我還是給大爺再換一下藥吧。”
她說著,已收下利落地將他要用的藥膏挑了出來。
譚廷落在心頭上的羽毛又慢慢拂動了起來,癢的不行。
他嘴角翹得更高了,又清了一下嗓子,溫聲道了一句。
“勞煩夫人。”
項宜連道“不勞煩”,她隻是鼻尖上出了些汗。
*
翌日,天完全放晴了,明媚的日光照著院中次第綻開的梅花。
譚氏各旁枝派人陸陸續續來宗家問好拜年。
整個譚氏宗房白日裡熱鬨不歇,到了晚間才安靜了幾分,趙氏便把兒女都叫到了秋照苑裡吃飯。
經曆了前些日項宜突然回了娘家、全家闔族中饋無人料理的窘境,趙氏越發對這個宗婦兒媳滿意了。
當下見她有些疲累,便連忙免了她在旁伺候,隻怕她若是累的病倒了,自己可就糟了。
項宜歇了下來,就落坐在了譚廷身邊。
譚廷也發現她麵有疲色,當下見她坐下,暗暗鬆了口氣,又默默記下再多提拔幾個管事上來,好歹替她分擔一些。
連著幾日奔波操勞,項宜確實累了些,隻是最讓她提心的並非日常庶務,而是住在田莊的義兄顧衍盛。
縣衙裡張貼出來的告示,喬荇看到的當天就跑來告訴了她。
雖然畫像上有長長的胡須眉毛遮掩,而大哥臉上早已將那些去掉,可到底是突然來到清崡的外地人,難免不讓人起疑。
更有大哥一身重傷,還不知道養的如何了。
她正想著,趙氏問了譚蓉一句。
“蓉兒今日給莊子上那位打虎英雄送藥了?”
這事自然是瞞不過眾人的,項宜也沒準備瞞著,但突然被提及,項宜止不住繃了繃神色。
眾人並未發現她什麼,隻有譚蓉說送了藥。
“盛先生是替咱們田莊的莊戶受傷,替我受傷,自然要送藥的,還不能送便宜的藥。”
項宜的藥還沒想好怎麼不動聲色的送出手去,譚蓉倒是替她解決了。
可她這麼一提,本不知道此事的人,不由問了一句。
“打虎英雄,長什麼樣子啊?”楊蓁好奇。
譚建也道,“果真打了老虎,虎呢?”
項宜看見那位譚家大爺更是挑了挑眉。
他不似楊蓁和譚建一般,或興奮或疑惑,男人眸色凝了幾分。
“此人什麼來曆?何時的事?”
他神色嚴肅地問了這麼一句,廳中稍稍一靜,立時譚建就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彆是什麼匪賊偽裝混進來的吧?”
這話可把趙氏嚇著了,手裡的湯匙啪嗒碰在了碗沿上。
項宜心下一沉,隻是沒等她開口,譚蓉急了起來。
“怎麼會呢?母親和大哥二哥太過緊張了,盛先生真是因著替我們趕走了老虎,才被我請進田莊的,他當真是讀書人的做派,身邊還帶著文麵小廝,哪裡會是什麼匪賊?!”
她急著辯解,但眾人的疑惑並沒有因此完全消減下來。
譚蓉急著叫了項宜,“大嫂也見了,大嫂來說吧,可彆誤了盛先生的名聲。”
她這麼一說,眾人都像項宜看了過來。
項宜聽著,不緊不慢地起身給趙氏續了一勺八寶粥。
因著她的走動,廳內緊張的氣氛鬆動了不少。
趙氏也問了她。
“你也見了那人?是怎樣的做派?可守規矩?”
項宜笑了笑。
“盛先生確實是讀書人,斯文有禮,因著突然受傷借住譚家,怕與姑娘名聲有礙,特特讓姑娘支會家裡主事的人。”
她說著,慢慢沉了口氣,道了一句。
“若是官府通緝的匪賊,遮掩行蹤還來不及,怎麼會主動提起?”
話音落地,譚蓉便道,“正是!”
趙氏是信任項宜的,不然也不會萬事都托給她,當下大鬆了口氣,喝了一口粥水。
“那倒也是。”
譚建也覺得匪賊不敢如此做派,給楊蓁夾了一筷子冰糖肘子。
楊蓁更是滿不在乎地將冰糖肘子放到了嘴裡,在那鹹香鮮美的味道裡,滿意地彎起眼睛,道了一句。
“這年頭,敢打虎的八成都是些英雄好漢,確實沒得胡亂猜忌人家。”
眾人都不再疑惑了。
隻有譚廷沒有出聲,放下筷子,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旁人都不要緊,獨獨他......
項宜不得不開口,輕聲問了他一聲。
“大爺還有什麼不放心?”
她這般問了,默默等著譚廷的回答,準備了說辭應對他的問題。
他是世族的宗子,比旁人都要警覺許多,項宜本沒準備讓顧衍盛在譚家逗留太久,但若才兩三日就被譚廷發現......
她暗暗有些擔憂,但譚廷卻抬頭向她看了過來。
“你既見了,我便沒什麼不放心。”
言下之意,是放心她。
項宜怔了怔,這倒是讓她有些沒想到了。
她沒再多言,又坐回到了譚廷身邊,默默給他布了些菜。
他見了,凝氣的眸色柔和散了開來,嘴角噙著些清淺的笑意,也夾了些菜,一筷子一筷子,悄然放到她碗中。
兩人有來有往,都沒覺得如何,趙氏倒是瞧著悄聲笑了笑。
若能趁著廷哥兒在家的時候,項宜有孕就好了......
打虎英雄盛故的事情被揭了過去,譚氏宗家一家人,又繼續和順地用起了晚飯。
*
顧衍盛暫居譚家的事情,算是過了“明路”,項宜本思量著暗中照看義兄,不想萬事不用她操心,譚蓉比誰都積極,送了藥膏又送衣裳。
而且趙氏隻顧著替她挑選世家子弟做夫婿,並未在意。
項宜鬆了口氣,但某天打開衣櫃的時候,險些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
正房的衣櫃裡,男人的衣裳不知何時被收拾到了下麵,上麵的格子裡,每一格都滿滿當當地放置了許多樣式用料顏色各不相同的冬衣。
她站在櫃子前愣了愣,喬荇走過來看了一眼,呀了一聲。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呀?夫人總算舍得給自己做衣裳了?”
項宜搖了搖頭。
不是她做的衣裳。
門口的風一動,門簾被人撩了開,男人緩步走了進來。
譚廷見她站在衣櫃邊,神色有些發怔,卻並沒有動櫃中衣衫,不由地心裡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