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繁花原著小說 金宇澄 10288 字 8個月前

阿婆篦頭發。蓓蒂說,阿婆為啥哭。阿婆不響。蓓蒂說,我已經乖了。阿婆說,夢到我的外婆,心裡急,一口痰吐不出來了。蓓蒂說,阿婆的外婆,叫啥。阿婆說,我外婆的楠木棺材裡,擺了兩幢元寶,昨天夜裡,棺材釘子窮跳,一定有事體了,我看到我的外婆,孤苦伶仃,隻剩四塊棺材板,一副老骨頭,像一根魚。蓓蒂說,一條魚。阿婆說,我真想馬上回紹興,一定要掃墓了。蓓蒂說,老太婆逃難的故事,講講看。阿婆說,講過幾遍了。蓓蒂說,長毛倒台了,大家窮逃。阿婆說,我外婆,是南京天王府的宮女,當時每天,已經用老荷葉水揩麵,揩得麵孔蠟黃,像死人,有一天,悄悄鑽進一隻脫底棺材,幾個差人杠出去,半路上,棺材蓋一開,門房朝裡一看講,死挺了,棺材杠出南京城外,底板一抽,我外婆就跌出來,馬上朝南麵逃,逃啊逃,身上帶了不少元寶,外婆逃不快。

蓓蒂說,假的。阿婆說,一句不假。蓓蒂說,上一趟講,是溜出皇宮,正巧碰到正宮娘娘,出來吃餛飩,嚇得不輕。阿婆一拉被頭說,蓓蒂,還是起來吧,不要賴床,快去讀書吧。蓓蒂跳起來說,做啥,這是香港明信片呀,我要的呀。蓓蒂從阿婆手裡搶過一張卡片,壓到枕頭下麵。

當時,阿寶收到一疊香港風景明信片。哥哥信裡講,可以當聖誕卡寄朋友。阿寶讓蓓蒂選了幾張,滬生要兩張。蓓蒂最後選了一張,天星小輪,維多利亞港風景。阿寶仔細寫,祝蓓蒂小姐,聖誕快樂!小姐兩字,是蓓蒂的要求。蓓蒂高興接過。滬生選的一張,寄茂名路鄰居姝華姐姐。另一張,飛機即將降落啟德機場,逼近樓宇的明信片,滬生想了想,寫了地址,上海大自鳴鐘西康路某弄5號三樓,旁邊一欄裡寫,小毛,最近好嗎,好久不聯係了,我幾次想來大自鳴鐘,也想去蘇州河。新年快樂。蓓蒂說,寫聖誕快樂。滬生說,我爸爸講了,資本主義迷信,中國人不承認。蓓蒂轉身不響。阿寶寫了一張送祖父,一張送親婊婊宋老師,問候新年安好,放進思南路前門信箱裡,也為淑婉姐姐寫一張,蓓蒂送過去,帶回幾張電影說明書。當時每部電影,印有說明書,觀眾進場可以領到。蓓蒂父母,收集了十多年電影剪報,阿寶見過,滿滿幾大盒,數量相當可觀。蓓蒂隻收集電影說明書。蓓蒂說,我爸爸媽媽,當時去“大光明”看電影,剛巧兩人並排座位,也就攀談起來,結婚了。阿婆說,爸爸媽媽,是同班同學,讀中學就談了。蓓蒂說,爸爸坐進“大光明”,看見媽媽手裡有說明書,就借過來看,兩個人就笑了。阿婆說,這兩個人,到底是看電影,還是拍電影,做戲,做眉眼。蓓蒂說,是真的呀。

阿婆說,瞎三話四。蓓蒂說,兩個陌生人,說明書隻剩一張了,有借有還。阿婆說,像煞有介事。蓓蒂跳起來,去拉阿婆。阿寶說,蓓蒂。阿婆說,乖囡,不要吵呀。阿寶笑笑。

蓓蒂喜歡電影。思南路堂兄,堂姐姐喜歡看電影。淑婉姐姐,也是電影迷。附近不少“社會青年”,男的模仿勞倫斯?奧立佛,錢拉?菲立浦,也就是芳芳,包括葛裡高利?派克,比較難,頂多穿一件燈籠袖白襯衫。女的燙赫本頭,修赫本一樣眉毛,淺色七分褲,九分褲,船鞋,比較容易。男男女女到淑婉家跳舞,聽唱片,到國泰看《王子複仇記》,《百萬英鎊》,《羅馬假日》。夜場十字路口,就是舞台,即便南麵的複興中路兒童圖書館一帶,也看得見國泰門口雪亮的燈光。男女結伴等退票,等於擺一種身段,不疾不徐,黃牛看見這批人,隻能避開,三分是等人,也像約會,輕輕靠近,問一句,票子有吧。對方一看,斯文,白襯衫,西裝褲兩條筆挺燙縫,連身裙,清爽潔白,裁剪窈窕,相當時髦,上海人講,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有麵子,有檔子,醒目。拿出餘票,對方輕輕一聲,謝謝。收票動作比黃牛慢。這類青年,常常連買幾場,連看幾場。淑婉姐姐說,我可以鑽進電影裡,也就好了,死到電影院裡也好。阿寶說,為啥。淑婉說,我情願,一腳跨進電影裡去死,去醉,電影有這種效果,這種魔法。阿寶說,反複看電影是因為,淑婉爸爸有鈔票。淑婉笑笑。

有一個階段,市麵上放出《紅菱豔》,《白癡》,《白夜》,《偷自行車的人》。買《紅與黑》,連夜排隊,每人要編號,不承認菜場擺籃頭,擺磚頭辦法。阿寶與蓓蒂爸爸也排過隊,每人限買兩張。隊伍順錦江飯店沿街走廊,朝北一路排開。阿寶看到一批熟人,堂哥堂姐來得稍晚,淑婉與幾個時髦朋友也來了,三五成群,馬路聚會。堂哥手托一個微型日本半導體收音機,身體動來動去,跟同伴講不停。半導體收音機,細小文雅,極其少見,直到七十年代初,逐漸開始流行國產貨,包括後期的“三洋”兩喇叭,四喇叭,總是粗野。淑婉講過,與外麵世界比較,上海完全落伍了,一塌糊塗,赤腳也跟不上了,時代所謂時髦,這群人的表現,等於再前的幾年,西方人看球賽,仍舊保守,正裝出席,是文雅時代的尾聲。隊伍一動不動,蓓蒂爸爸不響,阿寶比較無聊,無意之間,提到蘇聯新電影《第四十一》。蓓蒂爸爸不響。阿寶說,女紅軍看守白軍俘虜,孤島,孤男孤女。蓓蒂爸爸說,開始是敵對,後來調情,結果變成好情人,最後,海裡出現白軍兵船,俘虜喊救命,讓女紅軍一槍結果性命。

阿寶不響,想起電影結尾,女紅軍抱緊死人,背景是女聲合唱,藍眼睛,藍眼睛,我的藍眼睛。隊伍一動不動,阿寶訕訕說,我比較感動。蓓蒂爸爸不響。阿寶有點窘。蓓蒂爸爸拉了阿寶,走到牆角,輕聲說,一個女人,為了階級感情,槍殺好情人,這是一本宣傳暴力的共產電影。阿寶說,暴力。蓓蒂爸爸說,這是老名詞,法國宣傳暴力革命,英國是“光榮革命”,共產是。蓓蒂爸爸講到此地,一個女警察路過。兩個人不響。之後,蓓蒂爸爸說,這種電影,隻有女權分子喜歡。阿寶說,啥。蓓蒂爸爸說,老名詞,女權主義傳進中國,四十年了。阿寶不響。蓓蒂爸爸壓低聲音,一字一句說,蘇聯人裡,肖洛霍夫最血腥,為了主義,可以父子相殺,相殘,寫了多少害人故事。阿寶不響。蓓蒂爸爸說,阿寶為啥感動呢,講講看。阿寶說,嗯,我麼。蓓蒂爸爸說,這是動了壞心機的片子。阿寶不響。隊伍動了一動。蓓蒂爸爸說,茅盾《三人行》,寫女人心理變態,朱光潛《變態心理學》,寫弗洛伊德,算啥呢,根本不算啥,《第四十一》,真正的變態,阿寶將來會懂的。

每次經過國泰電影院,阿寶就想到這段對話。茂名路,以後花園飯店到地鐵口的綠葉圍牆,其時隻是一長排展覽櫥窗,曾經拍進《今天我休息》結尾。男主角解開水果籃,蘋果骨碌碌從遠處滾向鏡頭,緊接夜景,茂名路一排展覽櫥窗,長排夜燈。男主角背朝鏡頭,騎腳踏車,朝淮海路遠去,音樂起來,字幕出現“完”,影院大亮,四周劈裡啪啦翻座墊,一切模糊,成為背景。蓓蒂爸爸也模糊起來,成了背影。年齡,是難以逾越的障礙,一道牆壁,無法通融,產生強烈吸引。此刻,樓下請來校音師,傳出高音區幾個重複音。阿寶娘穩坐長沙發,結絨線,身邊是翻開的《青春之歌》。樓下琴聲不斷。阿寶坐到沙發上,拖過書來。麻雀細聲嗚叫。弄堂裡,嘶啞喉嚨喊了一句,修洋傘。阿寶翻書,身邊是結絨線的聲音。阿寶娘湊過來看書,帶了雪花膏香氣,讀了一句說,愛情的苦悶,啥意思。阿寶不響。阿寶娘說,啥叫苦悶。阿寶動一動身體。安靜之中,棒針互相的摩擦聲。樓下又是鋼琴高音區響聲。修洋傘,洋傘修吧。阿寶翻幾頁,內心氣惱,放了書就走了。阿寶娘讀出的句子,大概是另一頁,阿寶看不見,但讀出聲音來,尤其以上海話讀,阿寶感覺到討厭,像是看清阿寶的變化。收音機有一句滬劇台詞,劉小姐,我愛儂。

上海人提到愛,比較拗口。一般用“歡喜”代替,讀英文A可以,口頭講,就是歡喜,喜歡。《第四十一》有一句台詞,中尉對女紅軍瑪柳特卡說,我不是生來當俘虜的,我家牆上四麵都是書,我是從書裡看到的。

愛情的苦悶,同樣是書裡看到的,是書裡印的字。阿寶覺得煩惱,下樓走到皋蘭路口,想不到,迎麵碰見了小阿姨。阿寶招呼了一聲。小阿姨神色淒苦,手拎一隻蒲包,訕訕說,小阿姨帶來一條鱖魚。阿寶不響。

小阿姨是阿寶娘的妹妹,苦命女人,多年前,與一個落難公子離婚,與虹口戶籍警察結婚,生了兩個小囡。結果戶籍警,就是小姨夫,借工作之便與一個女居民軋姘頭,當時叫“搞腐化”,丈夫是海軍,女居民突然有孕,“破壞軍婚”,小姨夫判三年勞教。小阿姨全家,立刻就遷回浙江老家小鎮落戶,這是上海市對待無業婦女,罪犯配偶的常規辦法。小阿姨討厭鄉鎮生活,習慣上海,有多少次,哭哭啼啼尋到皋蘭路來,有時拖了兩個小囡同來,住個幾天,父母勸慰幾天,仍舊哭吵不止。有天夜裡,一部救命車拚命搖鈴,衝到阿寶家門口,兩個醫工七手八腳,裝了小阿姨的擔架,呼嘯而去。這天是小阿姨想不開,吞了五包白磷洋火頭子,決定自殺。

郵遞員送來明信片,理發店李師傅看了看,照片朝外,插到鏡台前麵,自稱與香港有來往。當時上海首開了本商品展覽會,照片裡的香港,讓上海人心思更為複雜,男女客人看得發呆。三天後,明信片回到小毛手裡。李師傅說,圖章是本市,照片是香港,我真看不懂,我看糊塗了。小毛不響,走進隔壁長壽路郵政局,買了一張兩分明信片,按照滬生留的拉德公寓地址,旁邊寫一句,滬生,我是小毛,謝謝滬生寫信來,有空來看我。祝快樂。這是小毛一生中唯一的一封信。這天小毛回到樓上,小毛娘立於三層閣樓的門外,燒了小菜,封煤爐。小菜簡單,芹菜炒豆腐乾,紅燒蘿卜兩樣。通常是夜裡,小毛到大自鳴鐘菜場,擺一塊磚頭,第二天一早,小毛娘,或者小毛,尋到磚頭,排隊買芹菜,蘿卜,豆製品記卡供應。此刻小毛娘說,為啥又賴學,吃中飯就逃回來,老師會咬人吧。小毛不響。小毛娘說,我馬上跟毛主席講。小毛說,我肚皮痛。小毛娘說,放屁,男小人,肚皮痛啥呢,哥哥姐姐成績好,小毛呢,我白白裡養了。小毛說,肚皮又痛了。小毛趴到眠床上。小毛娘說,姆媽做死做活,做夜班,隻買一分麵條子,加一分蔥油,一分醬油,就算食堂裡開葷了,比賽結紗頭,做到骨頭痛,做不過一隻江北小娘皮。小毛不響。小毛娘說,讀書好,將來就做技術員,做廠長,玻璃寫字間裡吃茶。

小毛說,又講了。小毛娘蓋了鑊子說,去吃杯熱開水。小毛說,嗯。此刻,老虎窗外,日光鋪滿黑瓦,附近一帶,煙囪冒煙,廠家密布,棉紡廠,香煙廠,藥水廠,製刷廠,手帕幾廠,第幾毛紡廠,絹紡廠,機器廠鋼鐵廠,日夜開工。西麵牙膏廠,如果西風,“留蘭香”味道,西北風,三官堂橋造紙廠爛稻草氣味刮來,腐臭裡帶了堿氣,辣喉嚨的酸氣,家家關窗。

小毛與同學建國,是從葉家宅回來,兩人拜了拳頭師父,已經學了半年“形意”。拳頭師父的房間,北臨蘇州河,缺少豎樁地方,水泥地畫了白粉筆小圓圈,用來立“渾圓樁”,養氣。這天拳頭師父穿一件元青密紐打衣,對兩個徒弟說,整勁,要到樁頭裡去尋,體會到,感覺到了力道,就有進步。建國悶聲不響,因為偷同學三本連環畫事發,驚惶失措。

拳頭師父笑說,豬頭三,這也會嚇,同學真要打,建國要記得,不可以打麵孔,鼻青眼腫,老師會發覺。建國不響。小毛說,如果是三個同學,衝上來一道打,我要擋吧。師父說,要看情況,眼睛要睜圓,看來看去,容易眼花,拳頭敲過來,再痛也不許閉,不許抱頭,不可以嚇。小毛說,四個人撲過來呢。師父說,記得,盯牢一個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拳無正行,得空便揎,盯牢一個人揎,一直揎到對方嚇為止,即使頭破血流,也要揎,要搬,拳頭出去,冰清水冷,掇到北鬥歸南。小毛不響。師父說,寧敲金鐘一記,不打破鼓千聲。小毛想到班級的場麵,血湧上來。

師父說,不要嚇,月缺不改光,箭折不折鋼,腰板要硬紮,懂了吧,現在先耐心練,五行拳單練。小毛說,聽到了。師父說,之後再練劈拳,自家去尋力道,如果尋到了,再練彆的。小毛與建國點頭,各人拿出兩包勞動牌香煙。師父講,小赤佬,香煙我至少吃馬頭。小毛說,我以後會買“紅牡丹”,“藍牡丹”讓師父吃的。建國說,有了零用鈔票,我先把師父用。師父說,記得就可以,我看表現,如果拳頭練不好,我要摑的。小毛點頭。師父說,打人功夫,師父將來教,現在先用力道想,氣力集中到腳底板,小臂膊上麵:記牢。小毛說,記牢了。建國說,師父,一刀草紙擺到骨牌凳上,我打了幾天,草紙打出一個洞,結果吃了爸爸一頓生活,我不後悔。師父不響。

武寧路橋堍,是小毛爸爸的上鋼八廠,電鈴一響,開出裝滿熱烘烘鋼條的加長卡車。鐵絲網圍牆裡麵,每夜是紅蛇一樣的鋼條直竄。小毛端起飯碗說,老師要我寫作文,寫父母工廠情況。爸爸放了綠豆燒瓶子說,工廠跟工人,最好寫了,以前車間裡,播一首歌,隻有一句,一千零七十萬噸鋼,呀呼嘿,一千零七十萬噸鋼,呀呼嘿。厲害厲害,當時中國,要超英國,馬上就超英國了,要一千零七十萬噸鋼,就一千零七十萬噸鋼了,要啥是啥。小毛說,為啥不超美國。小毛爸爸說,美國赤佬,少爺兵,隻會吃罐頭午餐肉,超了有啥意思呢,上海懂吧,一向是英國人做市麵。小毛說,法國呢。小毛爸爸說,等毛主席開口呀,領袖響一句,啥人是對手呢,中國,馬上是世界第一名,花樓第一名了。小毛娘講,不要講了,吃飯。小毛爸爸放下酒杯說,金口不可以隨便開,金口一開,事體好辦。小毛娘說,幾時幾日,老酒可以戒。小毛爸爸不響。小毛娘說,世界上麵,男人隻曉得加班,開會,吃老酒,隻有領袖懂我心思,曉得我工作好。小毛說,嗯。小毛娘說,姆媽一直是有錯的,有責任,想到了領袖,心裡就平了,原諒車間裡幾隻騷貨,我舌尖頭想講啥,領袖早已經明白。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小毛,就寫一寫姆媽,可以吧。小毛點頭。

小毛娘說,幾年裡輪不到勞動模範,眼看彆人得獎狀,搬到棉紡新村,住新工房,姆媽為啥不氣,不吵。小毛爸爸說,老皇曆,不要翻了。小毛娘說,要是彆人,吵到地上打滾,出娘倒皮,罵山門,哭天哭地,姆媽為啥做不出來。小毛說,為啥。小毛娘說,榮耀不歸我,歸領袖,想到此地,我有啥委屈。小毛說,為啥女工經常吵。小毛爸爸說,女工隻計較小問題,男工陰私,表麵大方,最有野心。小毛說,為啥機修工,全部是男人呢。小毛娘說,機器裡爬上爬下,過去講是不體麵,難看的,不方便。小毛不響。小毛娘揩眼睛說,我當然也委屈,隻是姆媽,這輩子要理解人,一生一世,要幫人。小毛說,我記下來了。小毛看一眼領袖像,想起前天,銀鳳忽然走上樓來,看看五鬥櫥上這張像,銀鳳一笑說,比居委會還大呀。小毛說,姐姐,有啥事體。銀鳳說,姆媽呢。銀鳳的碎花薄棉襖,胸口臃腫,紐扣鬆開,露出裡麵墊的厚毛巾,小毛一看,銀鳳麵孔一紅,掩緊說,我走了。小毛不響。銀鳳就下去了。這天夜裡,父母做夜班,西康路24路電車,當當當,開了過去,聽見二樓爺叔一聲咳嗽,銀鳳上下樓梯,接水,然後變靜。老虎窗外麵,北風寒冷,聽見西康橋方向,夜航船馬達聲,船笛聲,蘇州河葉家宅一帶,河對麵一長排糞碼頭,岸邊的空艙糞駁子,吃水淺,甲板搖搖晃晃,高過防汛牆。小毛眼睛有點酸,弄堂隔壁西康路小菜場,即便閒難時期,過幾個鐘頭,郊區送菜的黃魚車,帶魚車,就要集中到達,一直吵到天亮,長壽路兩邊,東北西北,無數工廠中班夜班交接。大自鳴鐘居民十五支光電燈,一盞盞變暗,夜深了,棉被開始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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