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繁花原著小說 金宇澄 8254 字 6個月前

汗小姐說,北方話講,這叫二龍戲珠,須(虛)對須(虛),今天允許相互吹捧,可以恬不知恥。林太笑說,這句子讚,我記下了。古太說,咱三姐妹,跟兩位帥哥,好好走一個。三位太太紅顏飛春,五隻酒杯一碰,走了一個。徐總說,跟北方女子喝酒,境界就高。古太說,以前我一直覺著,上海人小氣,菜碼太小,三兩筷子,一盤菜沒了,蘇州也一樣,蓮子羹一小碗,冰糖燕窩一小盅兒,現在北邊的菜碟,逐漸也減量了,這就叫精致。陸太說,我的公公,算是老上海了,吃個小小的月餅,切四小塊,月餅不能直接咬。汪小姐說,沒聽說過。陸太說,天狗吃月亮,直接咬。

眾人笑笑。林太說,我自小在眷村,河北人東北人江蘇人住一起,上海人最看不慣的,是廣東人魚翅撈飯,上好的材料,為什麼每人一大缽,吃得稀裡呼嚕。陸太說,記得頭一回來這邊,我就犯了錯,可尷尬了。古太說,和上海石庫門小白臉,弄堂裡私許終身。汪小姐說,陸太太水蛇腰,馬路回頭率,一級水平。陸太說,我不理解的,上海的蔥薑攤,一分錢三根小蔥,在我老家,大蔥都成捆賣,我到了上海同學家,見案板上三根小蔥,隨手給吃了,結果阿姨做魚找不到蔥,發了一通的火。我才知道,上海人買蔥,隻為做魚,平時根本不吃蔥。徐總說,本幫討論會,可以結束了,三位美女光說不喝,我敬一次。汪小姐鎮定說,酒喝到了現在,起碼也想想,三位美女怎麼來的。古太說,哎喲喂,該死,都忘了敬汪姐酒了,對不起,我先來。汪小姐說,徐總可不能喝了,再喝要出事兒,我們林太太,乾嘛來了,跟我們的寶總,就算四十多年沒見吧,迫切心情可以理解,不也得照顧彆人情緒不是。林太笑說,那我讓寶總代表,跟汪小姐喝一杯怎樣。汪小姐說,我滴酒未沾,你們個個喝得跟玫瑰花似的,我跟寶總,有啥可喝的。陸太說,寶總目前,受到林太嚴重影響,男人女人,石頭跟水摩擦的話題,一點都沒發揮,這樣吧,還是隔開坐比較好,徐總跟寶總,換個位子如何。阿寶笑說,可以可以。徐總想立起來,衣裳後擺像是勾緊,一時立不穩。林太急忙搖手說,我不同意換。阿寶說,怎麼了,徐總那麼可怕。林太湊近阿寶,低聲說,我嚇到了,徐總要是坐過來,邊上的醋壇子,豈不翻了。

事後阿寶得知,該日下午,李李在外辦事,四點半做了頭發,做指甲,忽然接到飯店領班電話,稱徐總,寶總,汪小姐等人,準備來店裡吃飯。李李說,曉得了。掛斷電話,李李避到美容院走廊,猶豫片刻,撥通蘇安的電話。李李說,我簡直像密探。蘇安說,謝謝幫忙,巧是真巧,夜裡,我去飯店一趟。李李說,會鬨出啥事體吧。蘇安說,放心,要我帶人去吵,去打汪小姐,不是我風格,如果要動手,也不會選擇“至真園”。

李李說,仇結到了這種地步了,不大可能吧,汪小姐做人,還算可以的。

蘇安說,我昨天已經講了,具體情況,李李哪裡會懂呢,徐總,是百事不管,我跑到上海,尋汪小姐,一百廿個不理睬,不見麵,不響。李李說,有啥事體,可以到汪小姐公司談呀。蘇安說,絕情絕義的地方,我是不去的,我夜裡去飯店,也隻是跟徐總,汪小姐,笑眯眯吃一杯酒,總可以吧。

李李說,有啥事體,好好商量,不要動肝火。蘇安說,放心放心,我一定笑眯眯。李李掛電話,回到鏡子前麵,忽然覺得頭發樣子,全部不順眼了,與理發師抱怨,橫豎不好。

接近八點鐘,李李匆忙趕到“至真園”,進包房之前,平靜片刻,然後春風滿麵踏進去。台麵上,徐總與幾位太太,酒意已濃,大家朝李李笑笑。汪小姐起來介紹。服務員倒酒。李李講北方話說,各位姐姐光臨,我失禮了,謝謝汪小姐,給我麵子。大家笑笑,吃了一杯。陸太說,我們喝到現在,寶總見了台灣紅粉,隻想個彆搞活動,興致不高,我提議寶總,至少也講一講認識林太的浪漫經過。林太說,不可以,不可以。

汪小姐說,浪漫故事,我愛聽。林太訕然說,超誇張的,浪漫哪裡呢,是一群人去西北,談一個企劃項目,順便種樹,我跟先生一起去的,上海方麵,是寶總等等人士,大家就這樣互動呀,覺得比較勞累,冷,也就回來了。阿寶說,也就是一個禮拜,林太林先生,吃了點驚嚇,沒有大事。林太說,不講了。阿寶說,我不講。古太笑說,要講,仔細講,籠統講話,沒人愛聽,尤其到那種荒涼地方,文明社會婦女,愛聽殖民地故事,荒涼故事,驚險海上故事,隻有這樣的故事,會有野蠻的真感情。汪小姐說,講吧。李李笑說,講。阿寶說,有一段路,兩邊是沙漠。林太說,不講了,我害羞了。阿寶說,司機介紹,這是清朝的淘金地。林太說,還是不講了。陸太說,不許插嘴。阿寶笑笑說,司機一路念經,過不久,車子上坡,碼表踩到七十,速度最多二十。徐總說,“鬼打牆”了。阿寶說,車子怪叫,忽然一震,坡上滾下不少石頭,大光燈一照,都是死人骷髏。古太說,完了,乘涼晚會開始了。阿寶說,大概是風化了,老墳一層一層露出來。林太掩麵說,不講了,超醜的耶,我不想再聽到了。阿寶說,車子一拐彎,輪胎爆了三個,司機隻能換兩條備胎,帶了我走上坡頂,遠看月亮下麵,隱約有一群衣衫襤褸的男人,像是坐地休息,吃飯,月光發黃,頭發是金的。司機小聲講,這一批是當年采金的死鬼,今晚作亂了,趕快磕頭吧。司機磕了十幾個頭,禱告說,求黃金大仙,小人下個月就來燒紙,大仙保佑小人平安呀。我抬頭一看,眼前一片月光,死鬼的身影,忽然就淡了,最後,消失了,等我們回到車子跟前,林太太在車裡大哭。

林太說,寶總超誇張的,太丟臉了,快彆講了。阿寶說,大家一驚,林太的老公,口吐白沫,渾身直抽,司機和我,立刻把林太太拉出來。司機說,趕緊磕頭吧。林太哭得接不上氣來。林太說,瞎說。阿寶說,我們三個人,就地給黃金大仙磕頭,當時林太太,一口氣磕了三十幾個頭,最後五體投地,拉也拉不住。林太羞怯說,人逼急了,有什麼辦法想呢,恨的是穿了裙子,基本走光了。徐總說,就是全部走光,也是賢惠女人。

阿寶說,林先生慢慢就醒了,司機看前輪,竟然還有點氣,大家上車就跑,油門有了感覺,七十就是七十,一百就一百。古太說,接下來呢。阿寶說,接下來,是修車,陪林先生看病,回到賓館,第二天就告彆了。陸太笑說,真的,就沒一點花絮,這一晚,林太多需要安慰哪,沒半夜敲門進來,總有話要摟著說呀。林太笑說,兩位姐姐真無恥,這種時候,我就是再有什麼想法,也犯忌,何況,我是從一而終的女人,我給了司機一筆錢,代為祭掃。阿寶說,這是應該。說到這裡,林太雙手合十,閉目喃喃說,篤信西方黃金大仙,黃金大仙保佑我,保佑大家。大家不響。汪小姐說,碰到這事兒,我還真磕不下去。古太說,確實的。徐總說,磕不下去,老公難保。古太說,隻是說說嘛,為我老公,最後一定是磕了。阿寶笑說,磕不下去,一車子人也不答應。徐總笑說,摁住牛頭去喝水,非磕不行。

大家不響。此刻,阿寶發現李李新做了發型,麵色極不自然,比較緊張,也就忽然,包房門開了,一陣小風,進來一個人。李李不動。徐總與汪小姐忽然變了顏色。蘇安走進了包房。阿寶起來招呼說,蘇安呀。

李李轉過來,略有尷尬說,稀客稀客,服務員,加椅子。蘇安笑眯眯不動,講北方話說,寶總,介紹一下客人呀。阿寶介紹了三位太太。蘇安擋開阿寶的酒杯,講上海話說,現在聽得懂的,基本就不是外人了,今朝我來此地,是因為多次尋汪小姐談,全部不理不睬,不見麵,不響,我現在,隻想問汪小姐一句,從常熟回來,已經兩個月了,汪小姐,胸部有點脹了,肚皮裡的小囡,也是日長夜大,請問汪小姐,預備幾時幾日,到紅房子醫院去打胎,這個小囡,必須打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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