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天夜裡,阿寶眼看蘇安進來,麵對一桌客人,質令汪小姐立即去做人流手術,輕悠悠,一字千鈞。汪小姐滴酒未沾,雲發漆亮,麵留三分假笑。徐總立刻離座,拖了蘇安就走。蘇安不肯從命,推來搡去,像吃多了酒,兩個人剛移到包房外,李李一個眼神,阿寶關緊房門。靜場。
大家不響。李李講北方話說,各位,再來個點心,上海生煎,蟹黃小籠,相當不錯的。古太眼睛骨碌碌看定汪小姐,講北方話說,這是咋回事兒,什麼人哪,她說什麼了。李李說,這個嘛。林太說,我已經好飽,吃不下了。林太湊近陸太密語。阿寶說,來一碗酒釀小圓子。林太說,這個,真的不要了,時間不早了。陸太忽然說,啊呀,我們還是先回吧,剛想到一件事兒,我得去一趟衡山路,看個朋友。古太狐疑說,怎麼了,那咱們,先走一步,服務員,埋單吧。李李說,埋什麼單呀。阿寶見汪小姐麵色凜然,準備開腔,欲言又止。古太客氣了一番,拉攏手袋拉鏈,與林太,陸太匆匆忙起身,告辭。李李跟隨送客。汪小姐也立起來,樣子僵硬,客氣了一句,但聲音太輕,不知所雲,目送三個太太出門。
包房裡,隻剩阿寶與汪小姐。阿寶讓服務員離開,關緊房門。汪小姐搖搖頭說,我的黴頭,觸到了南天門,碰著赤佬了。阿寶不響。汪小姐說,也太滑稽了。阿寶說,懷孕是真的,還是假的。汪小姐發恨說,等徐總進來,我倒要問一問了,蘇安有啥資格,對我指手畫腳。阿寶說,去一趟常熟,就有了身孕。汪小姐說,關蘇安屁事,真是好笑,還好意思叫我去紅房子,十三點。此刻,李李進來,烏雲滿麵,隨手關緊房門。汪小姐說,徐總呢。李李說,服務員講了,徐總的車子,一直停門口,兩個人上車就走了。汪小姐氣極說,看到了吧,我當初太相信李李了,徐總有多好,做人熱情,樣樣好,現在呢。李李說,啥,我根本一句不響,隻記得有一種人,不想帶老公,非要自家散心,要放鬆,現在好了,鬆出大事體了。汪小姐不響。阿寶說,吃了交杯酒,發了脾氣,最後,吃癱了,攙進樓上的房間裡。汪小姐說,就算我懷孕,有啥呢,我有老公,正常呀。阿寶不響。李李說,這天下午,大家集中到天井裡聽彈詞,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為啥不露麵。汪小姐說,男女坐到樓上,關緊房門,一定就是做呀。李李不響。汪小姐一笑說,老實講,這天我呢,最多讓徐總抱了一抱,香了幾記,這就懷孕了,笑話。李李不響。阿寶說,後來呢。汪小姐說,後來嘛,後來就是聽唱片,吃茶,談談呀。阿寶不響。汪小姐說,現在我再一次聲明,我懷孕,是私人事體,我本來就想生一個。李李不響。
汪小姐說,我可以老實講,到常熟之前,我身上已經有了。阿寶沉吟說,有了身孕,硬要吃白酒,這不大像。汪小姐悶一陣說,我老實講可以吧。
阿寶不響。李李眼睛看台麵。汪小姐說,我跟宏慶,已經辦了假離婚。
阿寶不響。汗小姐說,主要是為了懷孕,不影響宏慶的職位,辦了假離婚,立刻也尋人假結婚,是宏慶托了人,讓我跟一個新老公,開了結婚證,三方約定,講起來是結婚,肉體不可以接觸,登記這天,辦事員麵前,我跟新老公,隻拉一拉手,然後我遷進對方的戶口裡,宏慶付新老公費用,百分之三十,等到小囡出生,報進對方戶口,再付三十,然後,我就離婚,再跟宏慶恢複婚姻,我跟小囡的戶口,再遷回來,餘款全部付清。李李不響。汪小姐搖頭說,結果呢,辦定了協議,領了結婚派司,醫院裡查出來,我是假孕,怪吧,一場空歡喜,宏慶就緊張了,因為跟新老公的協議,一年為限。阿寶笑笑。汪小姐說,這種事情,我真不想講,彆人當笑話聽。阿寶說,後來呢。汪小姐說,懷孕泡了湯,宏慶就跟新老公打招呼,耐心等一等,協議再拖一拖,新老公,宏慶的駕駛員介紹的,鐘表廠下崗工人,會武功,脾氣好。阿寶說,名字叫啥。汪小姐說,登記這天,宏慶,駕駛員陪我,戶口遷進新老公的地址,所有階段,我一聲不響。阿寶說,新老公地址,是啥地方。汪小姐說,蘇州河旁邊,莫乾山路。阿寶說,慢,新老公叫啥。汪小姐說,叫小毛,做工廠門衛,有啥不對吧。阿寶說,名字呢。汪小姐說,隻看了一眼結婚證,我忘記了,駕駛員叫新老公小毛,我就叫小毛。阿寶說,小毛講啥。汪小姐說,我告訴小毛,情況有變化,再次懷孕時間,講不準了。小毛講,阿妹,不要緊,一切好商量,無所謂的。
三個人悶聲不響。李李說,講得漏洞百出,假離婚假結婚,對外麵保密,這我可以理解,到常熟之前就有了身孕,明顯是說謊了,具體真相是啥。汪小姐不響。李李說,為啥蘇安會吵上門來,關鍵部分,一句不肯講。汪小姐不響。阿寶說,也許蘇安的眼睛尖,我以前的老鄰居,紹興阿婆,隻要看一眼女人家的走相,身架,就可以明白,究竟是私帶黃金,還是懷孕。李李說,如果蘇安是這種老妖怪,有這種眼火,可以到紅房子坐堂了。阿寶笑笑。李李說,蘇安的消息,肯定是徐總透露的,徐總的消息,是啥人講的。汪小姐悶聲不響。李李說,這是瞞不過去了,這種坍台的事體,要是讓宏慶曉得了,我等於是拉皮條了,帶壞彆人的老婆,領了良家婦女到常熟,胡天野地,宏慶就是抽我兩記大頭耳光,也是應該的。汗小姐歎氣說,啊呀,現在我開始老實講,可以了吧。李李不響。汪小姐說,懷孕是一場空歡喜,到常熟前一天,我再去檢查,醫生看了看講,已經看見,我又有一粒優質卵子,要我努力,我現在,等於講到個人隱私了,當時,宏慶也一直去看男科,因為數量不足,醫生講,這一次不足,下一次,也可能提高,老婆一畝三分田,老公要認真種,多付體力勞動,以前老毛最高指示,每個人,要自覺自願,做播種機,做夫妻,隻要認真種田,就有好收成,醫院回來當夜,馬上就種田,壞就壞了“接下來”三個字,當時我想了,我這樣一個弱女子,結婚,離婚,結婚,我已經三趟了,眼睛一霎,我拿了三本派司,上海人講,我已經“兩婚頭”了,我心裡煩,到了夜裡,我還要配合,跟宏慶插秧,種稻,我等於是犯法,等於是過婚外性生活,我等於軋姘頭,我褲帶子鬆,真是作孽,因此,我思想活了,也想去外麵去放鬆,結果蠻好,放出了大事體。李李說,講得對路了。汪小姐說,舊老公,離了婚,新老公,又不作數,我到了常熟,當時對徐總的印象,是不錯的,要吃就吃,想醉就醉,結果呢,弄我到樓上去休息,醒過來,幫我漶了浴,糊裡糊塗,兩個人就做了這樁事體。
李李咳嗽一聲。阿寶說,後來呢。汪小姐說,從常熟回到上海,壽頭宏慶,還是振興“農業八字方針”,以農為本,開荒種稻種麥,搶種插秧,單季稻,雙季稻,夜夜深耕,弄得我昏頭昏腦,一個月後,肚皮有苗頭了,有了。宏慶的檢查報告出來,數量也是達標,我這就煩難了,不上不落,跑到玉佛寺裡,幾次許願,求求菩薩保佑,一次走出廟門,請一個瞎子算八字,瞎子皺眉頭想了半天,吞吞吐吐講,目前形勢,大告不妙,瞎子居然明明白白看見,有兩條蛇。阿寶說,是假瞎子。汪小姐說,講是“開天眼”,明明白白,看見有兩條蛇,盤緊一隻蛋,比較複雜。我當時一嚇,因為宏慶與徐總,同樣是屬蛇。瞎子講,一般情況,是蛋殼一破,兩條蛇遊走,或者其中一條蛇,一大口吞進了蛋,連帶對方這條蛇,也統統吞進肚皮裡,世界也就太平了,但是目前,這隻蛋,過於大了,殼相當硬,兩條蛇搶來搶去,吞不進,吃不落。我問,蛋是啥意思。瞎子講,蛋,就是目前一樁大事體。我一嚇講,有啥解決辦法吧。瞎子講,如果主動敲破了蛋殼,世界就太平了。我心裡一抖,懷孕得來不易,要我去流產,不答應,我付鈔票離開,回到房間,宏慶得知懷孕,殷勤周到,新老公也馬上來電話,恭喜我懷孕,老三老四的腔調,要我細心保胎,多吃營養,我表麵笑,心裡虛,現在想想,我到常熟,是貪酒貪色,眼淚朝肚皮裡咽。
李李不響。服務員開門想進來。李李一揮手,門關緊。汪小姐說,我就跟徐總通電話,講明我懷孕了。徐總無所謂,笑了笑,隻講徐家彙房價漲跌情況。我就氣了,摜了電話。隔了一天,蘇安就來電話,一隻接一隻,打過來罵人,先講我詐騙,後來逼我去紅房子,我氣傷心,決定不睬,不接電話。接下來,蘇安就不響了。徐總還算好,幾次約我碰頭吃飯。
我隻恨蘇安,想當初,就是吃了蘇安一杯酒,拿我擺平,讓我昏頭,讓大家看笑話,看我羊人虎口,昏倒樓上,我等於是脫光了送貨上門,一鈿不值,這一次,蘇安翻了麵孔,我總算明白,姓蘇跟姓徐的,穿了連襠褲子。
汪小姐講到此地,拿出紙巾揩眼淚。李李說,蛋要是敲破了,宏慶就疑心,如果保蛋,蘇安每夜睜眼到天亮,真要是徐總的骨血,接下來官司,遺產,名分,潮潮翻翻。汪小姐不響。阿寶說,照阿婆的紹興話講起來,這就叫“賤胎”。汪小姐趴到台麵上,當場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