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2)

繁花原著小說 金宇澄 15675 字 6個月前

一次阿寶說,雪芝,我來乘電車。雪芝說,好呀。阿寶說,真的。雪芝說,乘幾站,還是幾圈。阿寶說,曹家渡到提籃橋,我乘兩圈。雪芝說,可以。阿寶說,要我買票吧。雪芝說,買啥票。阿寶說,我上來就坐。雪芝說,當然。阿寶說,坐前麵,還是後麵。雪芝說,坐我旁邊。阿寶說,碰到查票呢。雪芝說,就看阿寶講啥了。阿寶說,講啥。雪芝笑起來。阿寶說,講啥呢。雪芝笑了。阿寶說,明白了。雪芝說,講講看。

阿寶說,我講了。雪芝睜大眼睛。阿寶說,我就講,我是雪芝男朋友。

雪芝笑起來說,聰明,也是壞。兩個人笑笑。阿寶沉吟說,真的不要緊。

雪芝笑笑。阿寶說,我的單位,是小集體,雪芝是全民,不可能的。雪芝說,可能的。阿寶不響。當時男女雙方,所屬單位的性質,極重要,小集體與全民,隔有鴻溝。曹楊加工組,像模像樣,有了門房,有了電話,阿寶做了機修工,總歸是小作坊。但雪芝照常來電話。5室阿姨說,阿寶,電話又來了。阿寶拎起電話,是雪芝的聲音。有次雪芝說,阿寶,我下禮拜過來。阿寶想想說,最好這個禮拜,小阿姨去鄉下了。雪芝說,是吧。到了這天,雪芝來曹楊新村看阿寶。下午一點鐘,天氣陰冷,飄小清雪,新村裡冷冷清清,房間裡靜。阿寶倒一杯開水,兩人看郵票,看豐子愷為民國小學生解釋《九成宮》。後來,雪芝發現窗外的臘梅。阿寶說,鄰居種的。雪芝說,嗯,已經開了,枝椏有筆墨氣。阿寶說,我折一枝。雪芝說,看看就好了。阿寶不響。雪芝說,真靜。阿寶說,落雪了。雪芝說,花開得精神,寒花最宜初雪,雪霽,新月。兩個人看花,玻璃衍出一團哈氣,雪芝開一點窗,探出去,雪氣清冽,有淡淡梅香。雪芝說,天生天化,桃三李四梅十二,梅花最費功夫。阿寶說,這是臘梅,也可以叫真臘,黃梅。雪芝說,也算梅花呀。阿寶說,我記得一句,寒花隻作去年香。雪芝說,梅花開,寒香接袂,千株萬本,單枝數房,一樣好看。

阿寶說,嗯。雪芝不響。阿寶說,我有棋子。雪芝搖手說,算了。阿寶說,為啥呢。雪芝嫣然說,阿寶不認真的。阿寶笑笑。雪芝說,我隻記得一個對子,棋倦杯頻晝永,粉香花豔清明。雪芝伸手,點到窗玻璃上,寫幾個字。阿寶覺得,眼前的雪芝,清幽出塵,靈心慧舌,等於一枝白梅。兩個人講來講去,毫不拘束。一個半小時後,雪芝告辭。兩人走到大門口,想不到碰著小珍。阿寶有點尷尬,悶聲不響,陪雪芝走到車站,又遇見5室阿姨,撐一把傘迎麵過來,傘顯得厚重。5室阿姨看定雪芝,對阿寶說,冷吧,要傘吧。阿寶笑笑。隔天上班,5室阿姨說,女朋友啥單位的。阿寶說,電車售票員。5室阿姨說,哼哼,七花八花,七搭八搭,搭到全民單位女朋友了,這要請客的。阿寶不響。5室阿姨說,小珍見了雪芝,就對我講,明顯是“上隻角”的麵相。阿寶說,啊,阿姨跟小珍,現在還敢來往呀。5室阿姨說,當然了,不像有一種人,翻臉無情,說斷就斷,做人要憑良心。阿寶不響。此後,阿寶不便再請雪芝,來曹楊新村,改坐電影院,逛公園,有時,陪雪芝到電車裡做中班,如果雪芝賣後門車票,兩人可以多講一點,前門賣票,離司機近,比較無聊。之後有一次,阿寶到安遠路看雪芝,兩個人落子紋枰,未到中盤,外麵進來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看了阿寶一眼,上樓片刻,也就走了。棋到收官,雪芝說,這是我爸爸。阿寶一嚇,陌生男人目光,當時閃一閃,像一粒黑棋,跌落到棋盤天元上。阿寶有點慌。雪芝敲敲棋板說,又亂擺了,又來了,專心一點呀。

這天阿寶離開雪芝家,下午四點廿分,走到江寧路,背後有人招呼,阿寶回頭,是銀鳳,孤零零,像一張舊照片,神情戒懼,雙目無光。阿寶說,阿姐。銀鳳慘慘一笑。阿寶說,最近還好吧,對了,小毛好吧。銀鳳說,小毛結婚後,長遠見不到了。阿寶說,小毛真怪,狗脾氣一發,麵孔說翻就翻。銀鳳不響。阿寶講了這一句,預備走了,但銀鳳不動,眼圈變紅。阿寶說,阿姐。銀鳳說,小毛以前,經常講起阿寶滬生,不要怪小毛了,全部是我錯。阿寶不響。銀鳳說,我跟小毛,是有情況的。阿寶說,啥。銀鳳輕聲說,講難聽一點,有過肉體關係。阿寶不響。銀鳳歎息說,結過婚的老女人,如果有了麻煩,責任就是我。阿寶局促說,已經過去了,這就算了,不講了。銀鳳說,我如果再不講,一定要尋死,要跳黃浦了,我實在悶煞了。阿寶說,阿姐,慢慢講,不急。銀鳳不響。兩個人移到路邊牆角。銀鳳說,到了最危險關頭,我哪能辦,人靠心好,樹靠根牢,我不可以害小毛。阿寶說,啊。銀鳳說,小毛以前溜進我房間裡,我一直以為,這是保險的,想不到,根本不保險,隔壁有一個最卑鄙的癟三,一直偷聽,偷看。阿寶不響。銀鳳說,二樓爺叔,天底下麵最下作,最垃圾的癟三。阿寶不響。銀鳳說,小毛幾點鐘來,幾點鐘走,我跟小毛講啥,做啥,每次做幾趟,全部記下來,記到一本小簿子裡。阿寶說,會有這種人啊。銀鳳說,實在是下作,齷齪,暗地裡排我的班頭,我跟小毛不上班,這個人就請假,像是上班了,房門關緊,其實悶到房間裡偷聽,偷看,我後來明白,大床旁的板壁,貼了幾層道林紙,還是薄,有洞眼,隔壁看得清清爽爽。阿寶說,厲害了。銀鳳說,阿寶一定會想,這隻老癟三,為啥盯我不放,我跟小毛初次接觸,人家就在場,全部掌握,其實我嫁過來,新婚第一夜,這隻癟三,大約就偷看了,新倌人海德,頭一次出海,癟三開始搭訕我,熱天我揩席子,汰浴,換衣裳,後來我奶水多。

阿寶搖手說,阿姐,事體過去,算了,想辦法調房子,搬場最好。銀鳳說,阿寶耐心一點,因為後來,闖了窮禍了。阿寶不響。銀鳳說,小毛發火的前幾天,海德回到上海,我是上班。這隻癟三拿出這本賬簿,跟海德攤牌,小毛跟我,總共有幾次,一個禮拜幾次,一次做幾趟,全部有記錄,簿子攤到海德麵前,陰險毒辣,男人隻想戴官帽子,怕戴綠帽子,幸虧海德好脾氣,悶聲不響,送走癟三,請小毛娘到房間談判,要麼,小毛尋一個女人結婚,儘快離開此地,從此結束,要麼,海德跟我銀風離婚,小毛做接班人,接我住到三層樓去,真要這副樣子,海德就到居委會,全部兜出來,海德講得客客氣氣,這兩個解決方案,請小毛娘隨便揀。阿寶聽到此地,一身冷汗。銀鳳說,小毛娘自然是急了,連夜出門,幫小毛尋對象,讓小毛馬上結婚,總算有了春香,前世有緣,來搭救小毛。阿寶說,太嚇人了。銀鳳不響。阿寶沉吟一刻,看看銀鳳說,二樓爺叔,除非有仇,一般情況,不會這樣狠。銀鳳一呆。阿寶說,算了,已經過去了,不要多講了。銀鳳含恨說,阿寶這個問題,太刺我心了。阿寶不響。銀鳳羞愧說,是我做阿姐的不老實,瞞了一樁齷齪事體。阿寶不響。銀鳳說,當初嫁到二樓,隔壁這隻癟三,就開始搭訕,動手動腳,吃我豆腐,我一直讓,不理睬,苦命女人,男人出了海,我等於寡婦,門前是非多,癟三天天搭,越搭越近,差一點拉鬆我的褲帶子,我是嚇了,萬一哪裡一天,真要是纏不過去,答應了一趟,癟三一定要兩趟,要三趟,房間近,開了門就來,天天講下作故事,每天想進來,有一次,我下定決心講,爺叔,再這樣講來講去,我就跟嬸嬸講了。這旬一提,癟三笑了笑,買賬了,看是結束了,一切太平,我現在想,癟三就是從這天開始,記恨我的,表麵還客氣,笑眯眯,心思我哪裡懂呢,等後來,我跟小毛有了來往,每一樣私房內容,一明一暗,這個人全部掌握,證據捏牢,直到這次總發作,唉,我等於做了一場噩夢,接了一場亂夢,幾趟嚇醒,急汗兩身。阿寶不響。

銀鳳說,這天我下班,海德就對我攤牌了,海德講,過去工人階級搞罷工,搞一個禮拜,就加工資,現在搞文革,窮喊口號,有實惠吧,有一分一厘便宜吧,屁看不到一隻,甲板上一個女人也看不見,房間裡的老婆,倒有了外插花,這是啥社會,當時我聽了不響,老古話講,無贓不是賊,簿子不是照片,不是錄音機,我可以賴,可以不認賬,但想到以前,想到我跟癟三有過這種吃豆腐的惡陰事體,我心裡發虛,這一記報複,太辣手了,等於兩麵夾攻,萬針刺心,我肚皮裡惡心,翻上翻下,是折壽的,我的表情,肯定也變色了,如果再提以前這件事體,癟三肯定死不認賬,海德也一定覺得,肯定是我發騷,褲帶子太鬆,主要是,小毛哪能辦,我不敢爭了,全部吞進,吃進,隔一日,我就對小毛講,以後不聯係了,關係結束了,我一麵講,想到前幾天,兩個人還粘牢不放,要死要活,當時我再三許願,這輩子跟定了小毛,一直要好下去,現在變了麵孔,小毛完全是呆了,我又不能解釋,小毛娘,也是閉口不談,隻是逼小毛結婚,海德見了小毛,照樣笑眯眯,小毛多少悶啊。銀鳳講到此地,落兩滴眼淚說,真如果講了,也許小毛會弄出人性命來,手裡有武功,力道大,二樓爺叔房間,也許是敲光,燒光,全弄堂的人,踏穿理發店門檻,我跟小毛,麵孔擺啥地方呢,我隻能全部悶進,吃進。阿寶不響。銀鳳說,這天夜裡,我見到阿寶跟滬生,表麵上,我是談談講講,麵孔笑,心裡落眼淚,我到啥地方去哭呢,想不到,小毛聽到議論,衝進來發火,我完全理解,多少恨,多少痛,可以講吧,小毛不講,我一句不能講。阿寶不響。銀鳳掩掩抑抑,句句眼淚。阿寶歎息說,二樓爺叔的房間,真應該三光政策,敲光,燒光。銀鳳說,我現在,隻巴望小毛安定,一世太平,忘記這條弄堂算了,就當我是死人,已經翹了辮子,完全忘記我,最好了。阿寶搖頭。銀鳳說,癟三手裡,肯定還有我跟海德的賬,真是齷齪,下作,上海人講起來,我是黴頭觸到了南天門,嫁到這種嚇人的房子裡來,碰得到這種癟三。

阿寶不響。銀鳳說,我現在,做人還有啥意思呢,我跟海德,還有啥味道,我隻想去死了。阿寶不響。

滬生遭遇搬家之變,哥哥滬民當即病倒,萎靡不起。有次滬生出差,特意請了阿寶照應滬民。當時,蘭蘭已到街道衛生站幫忙,也經常請“赤腳醫生”上門照看,滬民逐漸康複,時常與外地戰友寫信,打長途電話,存了一點全國糧票,預備離開上海,外出度日。滬生以為隻是計劃。但一天下班回來,發覺滬民真的走了。滬生趕到北站,尋了兩個鐘頭,根本不見滬民影子。當時上海到新疆,黑龍江的火車班次,俗稱“強盜車”,候車室位於北區公興路,一人乘火車,全家送站,行李超多,不少車廂內,一側行李架已經壓塌,乾脆拆除,形成行李更多,更無處擺放的惡性循環,上車就是全武行,打得頭破血流。這天滬生到了車站,內外尋找,到處人山人海,大哭小叫,軋出一身汗,茫然四顧,旁邊有人一拉。滬生一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鹹菜,人瘦極,眼神恍惚。滬生定睛一看,叫一聲說,姝華。女人一呆說,是叫我呀,這是啥地方。滬生說,我滬生呀,此地是上海。姝華張大嘴巴說,滬生來無錫了。滬生說,此地是上海公興路。姝華說,無錫火車站關我進去,現在放我出來了。滬生聞到姝華身上一股惡臭。姝華說,我想吃飯。滬生拉緊姝華說,跟我走。姝華說,我是準備走的。滬生撩開發黏的頭發,看看姝華眼睛說,走到哪裡去,上海還是吉林。姝華雙目瞪視,想了想說,到蘇州去,到滄浪亭好吧,波光如練,燭儘月沉。

滬生說,出毛病了,快走。兩個人拖拖拉拉,踏進公興路一家飲食店,叫兩碗麵,兩客生煎,滬生毫無胃口。姝華低頭悶頭吃。滬生說,吃了以後,就回南昌路。姝華說,我想去吉林。滬生說,是從吉林出來,還是去吉林。姝華悶頭吃。滬生說,完全不像樣子了,出了啥事體。姝華說,講我是逃票,關到無錫,後來放我了。滬生說,關了多少天。姝華說,一直有人抄身,亂摸,有人抄不出啥,以為鈔票塞到牙膏筒裡,結果呢,塞到月經帶裡。滬生說,去蘇州為啥。姝華笑一笑背誦說,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滬生說,啥名堂。姝華說,南昌路曉得吧。滬生說,曉得,現在就是回南昌公寓,去看父母。姝華說,以前叫環龍路。滬生歎氣。姝華笑說,複興公園,以前有“環龍紀念石碑”,上麵有字,好像是,紀念飛行家,環龍君祖籍法京巴黎,飛機於1911年上海失事。滬生說,停停停,不要再講了。姝華說,碑上刻詩,光輝啊/跌爛於平地的人/沒入怒濤的人/火蛾一樣燒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滬生說,不要講了。姝華放了筷子不響。滬生七葷八素,身心疲憊。兩人踏到店外,拖拖拉拉,穿過寶山路,乘幾站電車,姝華下車就逃,滬生拎了旅行袋一路追,走走停停,講七纏八,跌跌衝衝,等敲開姝華家房門,已經半夜。姝華娘一開門,立刻大哭,對滬生千恩萬謝。

三天後,滬生與阿寶再去南昌公寓,方才得知,姝華是生了第三個小囡,忽然情緒異常,離開吉林出走。朝鮮族男人打來幾通電報,但上海見不到人。現在姝華稍稍恢複,兩個人進房間,姝華當麵就問,蓓蒂呢。阿寶看見姝華的眼睛裡,重新發出希望的光芒,寶石一樣發亮。阿寶說,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養病。姝華說,我記得蓓蒂看到一條魚,一條魚。姝華娘說,妹妹,不講了,眼睛閉一閉。阿寶說,好好休息。姝華說,魚跳進了日暉港,黃浦江裡。滬生說,不講了。姝華說,池子又小又淺,水一動不動,人就看不到了。滬生說,姝華。姝華娘說,不許再講了。姝華閉了眼睛,靜了一歇說,朱湘有詩,葬我在荷花池內,耳邊有水蚓拖聲。大家不響。接下來,姝華講一串東北話,舌頭打滾,加朝鮮話,思密達,思密達。南昌路的汽車喇叭傳上來。阿寶說,好好養身體,我跟滬生先走。姝華閉眼睛說,小毛好吧。滬生頓一頓說,小毛結婚了。

姝華歎息說,小毛,空有一身武功。阿寶說,倒也是,小毛極少動粗。姝華說,我想跟小珍去盤灣裡。阿寶應聲說,想去長風公園,好呀,再去爬山。滬生說,過幾天就去,好吧。姝華點頭笑了。滬生與阿寶也就離開了南昌公寓。阿寶感慨說,結了婚,女人就變了。滬生說,小毛呢,結婚之前,先就絕交,變得更快。阿寶不響。滬生說,大妹妹也結婚了。阿寶說,這我想到了。滬生說,信裡告訴蘭蘭,人剛到安徽,男工就叮上來了,蚊子一樣多,每天叮得渾身發癢,後來聽了領導意見,跟一個技術員結婚了,否則,就算每天自帶三盤蚊蟲香,也無法上班。阿寶說,非常時期,隻能非常處理。滬生說,以前城市女青年,講起來要革命,跑到解放區,非常時期嘛,一般結果,也就是年紀輕輕,跟一個乾部結婚配對,乾部待遇高,當時叫“350團”,女方三年黨齡,男方五十上下,團一級乾部。阿寶說,沒聽到過。滬生說,我爸講的。阿寶說,爸爸情況好吧。

滬生不響。阿寶說,想開點。滬生說,大案子,性質就嚴重,毫無消息。

阿寶說,飛機跌到溫都爾汗,等於大地震,波及四方。我爸當年的案子,震級也不小的,地下工作的大領導翻了船,大批人馬落水,照規矩,一律是通知去開會,人到了現場,客客氣氣握了手,也就是隔離審查了,坐進汽車,車窗拉緊簾子,繞來繞去,開幾個鐘頭,到一個地方,每一幢彆墅,關一個人,每天寫交代,一年多時間,我爸一直不明白彆墅的位置。有次聽見窗外喊,賣麵包,賣麵包睞。五十年代上海,常有小販穿弄堂賣麵包,我爸心裡一抖,做地下工作,人比較聰明,小販是沙喉嚨,聲音熟,這個聲音,皋蘭路經常聽到的呀,彆墅位置,應該是上海,一定是市區,離皋蘭路應該不遠,屬於小販叫賣的範圍,聽這種聲音,我爸覺得,世界上最開心,最自由,最理想的職業,其實是小販,以前一直以為,參加了革命,思想就自由了,就快樂了,眼目光明了,有力量,有方向,有理想了,其實不是,審查兩年,寫材料無數,等到釋放,發覺這幾幢彆墅,原來是淮海路常熟路附近的一條弄堂。離皋蘭路,隻有兩站路。滬生不響。

滬生計劃,陪姝華去長風公園,有天打電話,與阿寶商量,建議原班人馬重遊。阿寶說,好是好的,但是小強與小珍,不可能去了,因為我跟小珍,已經結束了。滬生說,集體活動嘛。阿寶說,比如我現在上廁所,小珍要是走進隔壁一間,看到壁板底下,是我兩隻腳,立刻就走了。滬生說,女人真古怪。阿寶說,我解釋過,這次是陪姝華去散心,也就半天。小珍講,算了吧,阿寶七兜八轉,一定是尋理由,想陪我去散心,花心男人,就是這副樣子,抱緊了“上隻角”雪芝,又準備勾搭“下隻角”小珍,到了公園裡,人多乘亂,走過冬青樹,肩胛上碰我一碰,搭我一搭,準備腳踏兩隻船對吧,哼。滬生說,大家是爬山呀,又不是成雙做對去劃船,擺啥臭架子,我來開口。阿寶說,算了算了,兩個人已經冷了,再去燒熱,又不是老虎灶。滬生說,掃興。阿寶說,小珍一直講,我是受了大自鳴鐘弄堂理發店的壞影響。滬生說,算了吧,小珍當時每一次進理發店,人就發軟,眉花眼笑,嗲得要死。阿寶說,小珍對我講,除非阿寶跟雪芝,堂堂正正到曹家渡狀元樓,請大家吃飯,其他免談。滬生說,十三點小娘皮,不去算了。但是小毛呢,我來通知,還是。阿寶說,算了。滬生說,多年老朋友,應該見麵了。阿寶說,當時去公園,有小毛吧,現在人家已經結婚,就安安穩穩過生活,不要再三朋四友,出去瞎搞了。滬生歎氣說,阿寶是對我,對姝華有啥意見。阿寶說,小毛的情況,真的不一樣,再講好吧。滬生說,阿寶。滬生聽見話筒裡有雜音,衝床響了幾記,電話掛斷了。

這天黃昏,滬生回到武定路,開了門,燈光明亮,房間整潔,哥哥滬民,從窗前轉過身來,一身軍裝,腳穿荷蘭式皮鞋,精神十足。滬民說,溫州的戰友,辦了一家小作坊,專門做皮鞋,因此多住了幾天。滬生說,有這種事體,目前可以搞資本主義了。滬民笑笑說,溫州人看重鈔票,北方人專講政治,上海人兩麵討好。滬生說,滬民太退步了。滬民說,我是反革命家庭出身,可以退一步。滬生不響。滬民點了一支鳳凰牌香煙說,用不著擔心。小作坊頂了一家小集體單位名目,可以四麵去賣。滬生說,上海人是歡喜這種溫州貨,但這種鞋子,襯皮是硬板紙,落雨,爬樓梯,皮鞋就斷。滬民說,這次我帶了一批鞋子來,準備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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