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2)

繁花原著小說 金宇澄 9778 字 8個月前

古總笑笑,用了蘇北話,滑順唱道,國民黨的兵/不是個好東西/把我嘛拖進了高粱地/我的大娘啊呀/國民黨的兵/可是個騷東西/把我嘛拖進了高粱地/我的大娘啊呀/我一下下子怕,二下下子哭,我三下子四下子。古總初抑後揚,剛唱到此,一個女人拍手說,好聽好聽。康總抬頭一看,玲子與菱紅,已經走近來。四個太太不響。玲子笑眯眯講北方話說,敬愛的陸總,各位,我來介紹這桌的上海朋友,這位,是命相鐘大師,這一位,是大碟收藏。陸總打斷說,等等等等,玲小姐,怎麼空手呢,不合適吧。玲子軟聲說,我已經醉了。鐘大師說,來了就要喝。玲子扶首做態說,已經撐不住了,讓菱紅代喝。菱紅伸過酒杯。陸太沉了麵色說,妹妹既然來了,就得喝嘛,咱們這兒,每一個都醉了,必須喝。玲子一嚇。陸太說,妹妹,我本不喝酒,但是今兒,咱們喝一杯。玲子慌神說,菱紅,快幫我擋嘛。古太說,不成的,得一個個來。陸太一笑,兩目一翻說,妹妹,一定喝了這杯,必須的,服務員,拿杯子來。陸總說,用我的。陸太一把搶過說,夫妻用品,不可亂借。玲子說,喝這一杯,我立馬就倒了。陸太說,斟酒。玲子無奈接過服務員的酒杯。古太說,喝吧,沒事兒的。陸太微笑說,先乾一杯,其實大夥知道,我最不能喝。玲子說,姐姐喝了,我就喝。陸總熱情捧場,一躬身說,好太太,好夫人。旁邊孟先生,也叫一個好。兩個女人杯子一碰,陸太一口下肚。玲子慢慢下咽,也就斜到菱紅身上。古太踴躍說,沒事,輪到我了。古總說,完了,上竿子了。於是酒斟滿,古太與玲子,先後喝儘。兩杯下去,玲子完全搖晃。古太一點康太肩膀說,康太,請繼續。玲子說,到此為止了,不行了。康太勉強吃半杯酒。玲子第三杯吃得慢極,酒杯見底。接下來,林太搖手說,你們已經三杯了,夠了,我天生過敏,不行的。陸太立起來說,真是出息,那我來。陸太再是一杯悶進。玲子慢咽了十幾口,身體一晃,古總一扶,玲子腰一軟,坐到古總椅子裡。菱紅說,要緊吧。玲子斜到菱紅身上。古總說,服務員,加兩把椅子,拿毛巾來。眾人好不容易入座,菱紅騰出手來,蜜蜜一笑說,各位姐姐,現在該我了。

也就此刻,隻聽咚一響,座中的陸太忽然朝後一仰,人就翻身倒下去。康太,古太,七手八腳,連忙扶起,陸太麵如死灰,渾身癱軟。陸總說,好夫人,好太太。康總一看,房間裡不見李李。服務員說,樓下包房備有沙發,但全部有客人了,不方便。康總說,拿冰毛巾來。鐘大師說,熱毛巾。古太說,從來滴酒不沾的,充什麼英雄,啊。陸總彎腰說,太座,太太大人,太太,夫人。陸太雙目緊閉,兩眼翻白,一響不響。陸總湊近笑說,老婆大人,我倆喝呀,來呀。陸太一動不動。大碟黃牛孟先生說,幾杯就倒了,什麼酒呀。此刻,旁邊的玲子,兩眼一張,看了陸太,癡笑一聲說,已經這副樣子了。兩眼又閉緊。陸太頭一歪,唉了一聲,吐出一大口酒氣。康太古太,左右扶穩陸太。林太說,還想灌彆人,哼,回酒店吧,我們一起走吧。此刻,隔壁一桌的蘇州範總,日本人,麗麗趕過來,看望玲子。菱紅說,玲子。麗麗說,醒醒呀。陸總仔細端詳麗麗說,這位小姐是。麗麗笑說,我不是小姐,我是麗麗。玲子睜眼,笑一笑,眼睛又閉緊。此刻,陸太忽然張圓了嘴巴,伸起頭頸,打了一記惡心,一個乾嘔。大家一閃,踏痛兩個人腳尖。康總明白,老上海人講,這就叫“還席”,現在講法,陸太要“開菜櫥門”,“開消防龍頭”。服務員慌忙送過托盤。康總接到,盤子候近陸太口前。服務員說,飯店新造了專門的嘔吐室,要不要先攙過去解決。場麵混亂。也就此刻,包房門戶大開,李李陪了梅瑞,小開,及兩位呼風喚雨,肥頭胖耳的大人物進場。

房間裡立刻發亮。梅瑞一頭雲發,做得漆亮,手捏酒杯,粉白平縐Versace禮服裙,極其修身,高開衩單肩設計,吸睛效果佳,腳上粉色蝴蝶結高跟緞鞋,洋粉細縐薄紗巾,自然垂於兩臂,濃芬襲人,與旁邊嘉賓同樣,襟綴一朵粉紅素心蘭,喜盈盈踏進包房,可想而知,眼前三桌,圍攏一幫人,兩個女賓醉倒,接近走光,椅子七歪八欠,杯盤狼藉。梅瑞麵色一沉,目光落到康總身上。此刻康總,正端了托盤,半跪於地,幾縷頭發掛下來,因為熱,領帶鬆開,太陽心有幾滴油汗,躋身於脂粉裙釵之間,毫無豔福,隻是狼狽。梅瑞說,康總。旁邊康太一點肩胛,康總一抬頭,便是一驚。林太接過托盤。康總抓起小毛巾,揩了手,拉正領帶過來。梅瑞講北方話說,好,真夠熱鬨的。身邊的小開,目露寒光,掃過眾人,凜凜可畏。康總講北方話說,各位,靜一靜。身邊各種人等,明白東道主進場了,台麵上慌忙尋覓各自酒杯,部分人隻能是空手。李李不禁怨怒說,搞什麼呀。梅瑞要開口,另一桌的陶陶,端了酒杯,急急走來,口中一迭聲招呼,梅瑞,梅瑞,梅瑞。滬生發現,梅瑞像聽不見老鄰居的招呼,有意彆過麵孔,與身邊貴賓低聲細語,小開冷眼看了看陶陶。康總講北方話說,各位,這一次盛會,東道主梅總以及。梅瑞娥眉一掃,玉手高舉說,慢,大夥兒先忙著,我們一會兒再過來。此刻,陶陶已經走近梅瑞,但是梅瑞轉身,背對陶陶,紗巾一拂動,與小開相偕,引導貴賓,步出包房。李李怨極,端了酒杯跟出去。陶陶是尷尬。阿寶與滬生,坐定位子不響,一切情景,儘收眼中。靜場十秒。康總回了座位。林太說,咱們還是回酒店吧,馬上送陸太走。此刻,玲子已經恢複,慢慢坐正,睜眼說,來呀,喝呀。陸總搓手大笑說,太好了太好了。玲子說,菱紅,到現在一杯也不動,給各位老總敬了吧,動一動呀。菱紅說,陸太已經吃癱了,我動啥呀。玲子說,我要跟四位太太再喝。古太一嚇說,你沒醉啊,你這是哪一出呀。玲子坐正說,哈,陸太一醉,我就醒了呀,我這是薄醉。陸總搓手大笑。古太白了一眼玲子說,我不舒服了,現在立刻得走。康太說,怎麼了。陸總說,回去休息也好,玉體康健,最是重要。於是三個太太,扶陸太出門,服務員領路。陸總見狀,恭敬扶了玲子,移步到“夜東京”一桌應酬,本桌台麵,總算靜了。宏慶對康總說,看樣子,汪小姐不到場,真也是對的。康總揩汗說,真是一團糟。宏慶低聲密語說,我老實講,實際上,我老婆汪小姐,已經不算我老婆了。康總說,啥。

宏慶說,前階段一直不開心,已經跟我離婚了。康總說,啊,有這種事體。宏慶說,我一直是懷疑,汪小姐上一趟從常熟回來,忽然懷孕,我懷疑的男人,就坐旁邊一桌。康總不響,下意識一看隔壁桌麵,正巧與阿寶,常熟徐總對視。宏慶說,這趟去常熟,策劃人是李李,當時講得好聽,全部是女賓,我查下來,發現是說謊,陪同有一個男人,是寶總,人稱阿寶,講起來,也算我朋友,哼。康總不響。宏慶說,常熟方麵,據說也安排了幾個風流老板坐等。康總說,不會吧。宏慶輕聲說,李李是啥角色,汪小姐早就講過,以前做雞,花頭經十足。康總說,這不可以隨便講。宏慶說,我現在,真無所謂了,已經離了婚,今朝過來,隻是見見老朋友,我百事不管,就等小囡落地,我倒想看一看了,我老婆肚皮裡,究竟是啥人的種,驗DNA也可以。

從阿寶眼裡看出去,三桌儘收眼底。中間一桌,少了四位太太,剩三對男人,冷清不少,但過不多久,“夜東京”一桌的玲子與菱紅,半推半就,又跟了陸總回來落座。玲子一度基本醉倒,現在相當清醒,雙目含春,一雙電眼勝衣衫,戲話連篇,與陸總,古總,康總,宏慶等等,嘻嘻哈哈,與鐘大師,孟先生吃吃講講。阿寶桌麵上,小琴一直看定了玲子。

此刻小琴說,陶陶,跟我過去,敬一敬玲子姐姐。陶陶說,我不去。小琴說,去呀。陶陶說,我不想跟鐘老頭子,大碟黃牛打招呼。小琴說,不要緊的。陶陶說,我的名譽,就是這兩隻赤佬搞壞的。小琴笑笑。滬生說,啥名譽。陶陶說,明知故問。滬生說,我真的不懂。陶陶不響。常熟徐總搖手說,小琴,不去為妙,我一眼看出,這個陸總,不是吃素的料,美女去敬酒,陸總肯定是一把拖緊,再鞠一躬,濕手搭麵粉,討厭了。吳小姐說,這個陸總,絕對是妖怪,遲早要來搭訕的,眼睛一直朝此地瞄。

丁老板說,此地美女太多。蘇安哼了一聲。徐總說,注意了,陸總看到眼裡,會記到心裡,馬上要來攻了,來胡搞了。章小姐說,攻勢再強,哪裡比得過常熟徐總,比得過汪小姐呢。徐總夾了一粒蝦仁,筷頭一抖,蝦仁落到醋碟裡。徐總說,提汪小姐做啥。蘇安說,這隻台子,大部分人見證常熟風景,不會忘記的。阿寶說,人的眼睛,等於照相機。章小姐說,一霎眼睛,等於一記快門,到了常熟,少講看了幾百眼,拍了幾百張。秦小姐說,當初常熟徐總,也就是今朝的陸總,當初常熟汪小姐,現在是啥人,是玲子吧。小琴說,汪小姐有啥故事,我不曉得,但是玲子,是我姐姐,為啥拿我姐姐唱山歌。秦小姐說,我是隨便講嘛。陶陶說,玲子姐姐,我多年朋友,也是滬生多年朋友,為啥背後嚼舌頭。滬生說,是的,玲子是爽快人。章小姐冷冰冰說,我曉得現在,有一種女人,就喜歡到處應酬,混各種飯局,主要勾搭老板,搭到一般的老板,領到熟人的飯店,K房裡開銷,輕斬一刀,出一點血,就夠了,搭到立升超大的老板,有腔調的男人,捏緊手心裡,幾年飯票消品,也就有了。秦小姐忽然說,不要講了,現在我嚇了呀,這個陸總,又朝此地看了,馬上要來了。蘇安說,此地全部是正經女人,過來試試看。大家不響。此刻,鄰桌忽然轟隆一聲大笑,玲子姿態明麗,已經離席走來,靠近了桌麵。玲子說,不好意思,陶陶,我來搬救兵了。阿寶笑笑。玲子說,小琴,跟姐姐過去坐一坐,陸總太厲害,我實在搪不牢,吃不消。小琴不動。玲子說,起來,幫幫阿姐的忙,這幾個老總,搞得阿姐胸悶了,小琴過去,代我吃一杯,講幾隻鄉下故事也好,讓這幾隻發動機,冷一冷,加點潤滑油。小琴麵孑L發紅。滬生說,玲子先坐。玲子說,我陪菱紅再過來,再跟大家吃,現在,我帶阿妹先去一趟。陶陶說,我不答應的。玲子笑說,陶陶真是的,已經講過了,是去幫我的忙,是買的我麵子。小琴立起來,陶陶一把拉緊說,不許去,我跟小琴,夜裡有事體,本來就準備走了。玲子說,像真的一樣。小琴說,阿姐,真有一點事體,下一趟再聚吧。玲子不悅說,啥叫下趟,腰板硬了對吧。滬生立起來說,算了算了。玲子說,我倒是不相信了,阿姐我開了口,有落場勢吧。小琴看看陶陶說,要麼,我過去坐五分鐘。陶陶不鬆手。玲子說,啥意思。陶陶不響。玲子說,陶陶認得小琴,也就是這種胡天野地場麵嘛,不要忘記,是我擺的場子,現在一本正經,像真的一樣。陶陶不響。玲子說,我早就講了,樣樣事體,不可以當真。陶陶不響。玲子喉嚨提高說,現在,我屁話少講,陶陶,我當真了。陶陶不響。玲子麵孔變色說,還以為是童男童女對吧,有結婚紅派司吧,拿出來,我當場就滾蛋,回去咽覺。此刻,菱紅走過來說,做啥,蠻開心的事體。玲子聲音放緩說,是呀,陶陶啥意思啦,芳妹直到現在,還罵我拉皮條,我真是前世欠的風流債,這輩子要還利息。陶陶不響。菱紅說,這是真的,到現在,芳妹還經常來店裡吵。陶陶不響。玲子說,懷疑我當初打了匿名電話,我苦頭吃足吧,講起來,我是介紹人,一句感謝聽不到,一隻蹄儲吃不到。陶陶不響。玲子曼聲說,就算我,老酒吃多了。陶陶不響。玲子說,小琴現在,必須跟我走。菱紅說,陶陶。小琴說,陶陶放手,我馬上就回來。陶陶一把拖過小琴,忽然就朝外麵拖。

玲子一把拉緊小琴,麵孔赤紅,喉嚨一響說,造反了對吧,娘的起來,我倒不相信了,是去私奔,養私生子呀,今朝走走看。小琴哭喪麵孔說,阿姐,難聽吧,算了呀。玲子說,娘的起來,我麵子襯裡,一樣不要了。此刻,“夜東京”一桌的人,除了葛老師按兵不動,全部圍過來。孟先生也走過來說,陶先生,算了好吧,又不是大事體。陶陶說,戇卵一隻,放臭屁,當心吃耳光。鐘大師說,陶陶,黃道吉日,今朝大局為重,開心事體,不可以板麵孔,要維持穩定。陶陶低頭不響。鐘大師說,小琴過去坐一坐,既不缺手,也不會缺腳,吃一杯酒而已。陶陶忽然開口說,老癟三,老棺材,早點去鐵板新村火葬場,去跳黃浦。鐘大師說,開口就罵人。

陶陶拿起杯子朝地上一摜,啪啦一響。玲子眼睛瞪圓說,豬頭三,發啥威風,吃昏頭了。亭子間小阿嫂說,每一次吃飯,總要吵吵鬨鬨,酒肆糊塗,出娘倒逼,實在是野蠻。玲子扭頭就罵,老騷貨,臭貨,跟我死遠點,死到洋房裡去挺屍。俞小姐一拉蘇州範總說,走,太不像腔了,此地太齷齪了,範總,快點走,我走了。範總張開嘴巴,正看得入神,不為所動。

旁邊的陸總,則完全聽不懂,酒醒了一半,講北方話說,這都說啥呢,喝高了,那上醫院掛水呀。日本人發呆。台麵上,蘇安,章小姐,吳小姐,秦小姐,麵無四兩肉,兩臂一抱,隻看白戲。滬生上前解圍說,玲子先放手,放手呀,陶陶也放手,聽見吧。玲子與陶陶,拉了小琴的左右手,等於拔河,陶陶力氣大,一步一步拖小琴到門口。也就是此刻,李李陪了梅瑞,再次走進包房。梅瑞明顯吃過了量,霧鬢雲鬟,身形有一點遲緩,目光瞪滯,看見包房裡拉拉扯扯,人聲鼎沸,亂作一團,梅瑞忽然兩手一鬆,洋粉薄紗一半拖地,毫無知覺。李李極其驚訝,講北方說,怎麼了,怎麼搞的,大家靜一靜,現在,我請梅總。阿寶發現此刻,梅瑞的眼神,已經跟不上表達,麵部肌肉,從微笑轉到恐懼,特彆緩慢。李李扶了梅瑞的臂膊,麵對包房的混亂場麵,剛準備開口,梅瑞看定人群,忽然畏懼起來,肩胛一犟,身架一抖,就像速凍一樣,渾身收緊,叫一聲說,啊,這是為啥。李李說,啊。梅瑞說,為啥,為啥要捉我,我犯啥法了,為啥。

大家離開玲子,回過頭來。康總分開眾人,對梅瑞說,做啥,做啥。梅瑞腳底一頓,身體傾斜過來,裙擺如花開,像要跌倒,滿麵驚懼說,為啥,為啥呀,姆媽呀,一定出了大事體了呀。康總說,梅瑞,梅瑞。康總準備去扶,梅瑞朝後退了幾步,尖聲說,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我不做了,我不做了。康總一嚇。身邊的李李,一把拖緊梅瑞的臂膊說,梅瑞,梅瑞。梅瑞哭了起來,全身朝下縮。此刻,陶陶不由鬆開了小琴。梅瑞踉踉蹌蹌,昏迷一般說,到底出啥事體了,講呀講呀,姆媽呀,爸爸呀,倒底為啥,為啥呀。梅瑞滿口酒氣,講了這幾句,人完全斜到李李身上,一隻粉緞蝴蝶結高跟鞋,翻轉過來。滬生說,梅瑞,梅瑞,梅瑞,服務員,服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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