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影也皺了皺眉,“沒什麼特彆喜歡的。”
“是嗎?”楚桾眨了眨眼,不知什麼時候,他的眼睛裡竟然已經布滿了紅血絲,水潤潤的眼睛像是下一秒就要落下血淚,“你喜歡楓樹嗎?”
“秋天的楓樹,葉子紅紅的,那種楓樹。”
因為楚桾的這個問題,病房裡一片寂靜。
楚桾說到楓樹,楚榕不知道怎的,下意識就想到了在傅和玉那裡看到的那張照片,那個叫楚楓的小男孩。
楚楓,名字也是取自楓樹嗎?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楚榕忽然覺得額前一片清明,有什麼沉甸甸的記憶,悄無聲息地從記憶深處漂浮上來。
那些一直空白的童年、少年的記憶,漲潮一般湧上楚榕的腦海。
她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畫麵裡頭發剪得短短的小女孩被一個比她高出一個多頭的少年拎在手裡,被扼住了命運的後頸的女孩認命地不做掙紮,隻能嬌聲請求道:“大哥我錯啦,我不是故意裝作你去和你的朋友玩的,是他太笨了呀,根本都沒認出來,還要和我拍照呢,我總不能說你跑出去參觀模型館了吧,那多不好呀,我可不能讓哥哥變成不守信用的人,於是我就犧牲自己成全了哥哥的名譽,大哥你不感謝我就算了,還要揍我,你這樣多過分呀,大哥、大哥……哎呦!”
她求饒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少年不輕不重地扇了扇屁股,應該不痛,但小女孩叫得很誇張,哎呀嘿喲地哼哼唧唧,像是落在屁股上的手掌有多重一樣。
少年被她嚎的忍無可忍,將人放下來,倒是沒繼續打了,隻是語氣不怎麼好:“出門前讓你戀兩個小時琴,你練了嗎?”
女孩麵不改色道:“練了!”
少年怒極反笑:“我走之前在鋼琴蓋上放了一小瓣花瓣,回來的時候原封不動,你隔著琴蓋練的?”
女孩見事情敗露,隻能吐吐舌頭跑了:“大哥真壞!不理你啦!”
明明是自己理虧,但小女孩還是仗著少年的縱容和寵愛肆無忌憚地得到了一個巧克力蛋糕的道歉——為少年打她屁股的那一下。
“最喜歡哥哥啦。”小女孩在少年的臉頰上親了一口,是個混著奶油味兒的吻。
少年表情強硬,但是眉眼很溫柔:“我也最喜歡小榕樹。”
一個不大不小的矛盾,就這麼輕易化解了。
往後的日子裡,少年隻要對女孩生氣,她總是一句“大哥真壞,不理你了”糊弄過去,小少年就心甘情願地捧著各種女孩喜歡的東西無聲地求和,百試百靈。
——大哥真壞,不理你了。
這句話一直貫穿了楚榕的整個少年時代,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楚榕見證了女孩長成少女,再變成大人,那個小少年也長成了足以頂天立地的大人,隻不過他的成長沒有妹妹循序漸進,隻在一夕之間——兄妹的父母去世了,頃刻之間,圓滿的家庭隻剩下幾個半大的孩子。
作為三個孩子的“首領”,被叫做“大哥”的人,理所應當地承擔起了照顧妹妹和弟弟的角色,他集兄長、父親、母親的職責於一體,自己還沒長大的時候,就已經學著怎麼擔負一整個家庭的責任了。
這也就意味著,他會不可避免地和弟弟妹妹產生一些分歧和摩擦,作為哥哥,他有豐富的經驗;但是作為父母,他束手無策。漫長的成長歲月中,兄妹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楚榕親眼看著最初那句“大哥真壞,不理你了”從玩笑和嬌嗔變成真正刺傷他的一根劍,同時也斬斷了兄妹間的退路。
百試百靈的招數也會有失效的一天,甜滋滋的巧克力蛋糕也摻雜著苦澀。
在因為結婚對象不符合大哥要求楚榕也依舊選擇了結婚後,兩人關係一度降到冰點。這一次,楚榕先選擇了求和,她的婚禮邀請了大哥,可是大哥賭氣沒有來。
第二天大哥也許是後悔了,打來電話想說點什麼,電話鈴聲響了一聲又一聲,沒有人接通。楚榕再也沒有和他講過一句話。
當年作為局中人的楚榕一直討厭大哥的□□獨行,討厭大哥強行把夢想壓在她和弟弟身上,討厭大哥總是嚴厲地嗬斥他們,討厭大哥喋喋不休的說教,討厭大哥無時無刻的疲憊和敷衍的笑容……她討厭大哥很多很多,卻獨獨忘了,大哥本來隻是大哥,是她自己向大哥索取的太多了,她早就不止把他當大哥看了,她也強行把父母的責任壓在了大哥的身上。
明明她的哥哥也才大了她幾歲。
父母去世的時候,大哥還是個少年。
為了她,大哥跳過了成長的步驟,由少年變成了一個男人。
他放棄了自己飛行員的夢想,走入一個望不到儘頭的深淵裡,那個深淵的名字叫做責任。
楚榕看到了以前的自己沒能看到的視角,是無人的深夜,大哥一個人蕭條地站在陽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反複拿起手機,不停滑動著屏幕,可是根本沒什麼好滑的,備注著“笨丫頭”的對話頁麵,根本就沒有任何一條新消息。他麵無表情地放下手機,喉間的煙霧滾動一圈,壞心眼地鑽進了呼吸道,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著咳著,楚榕看到他捂住了眼睛。
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在哭,原來,大哥會在漆黑如墨的夜晚一個人抽煙抽到哭嗎?
楚榕抿緊嘴唇,突覺自己頰邊清涼。
不是大哥討厭,是不懂大哥的她討厭。
她的眼淚像是一顆接一顆的珍珠,從眼眶裡滾出,滾燙的溫度快將她的手背燙出一個窟窿。
楚榕淚流滿麵。
病房裡,針落可聞,楚楓本想用楚桾的這個問題下台,沒想到竟然被他擺了一道。楚桾這個小子一向精靈,主意大,倒是他自己忘記防備了。
看到他一身亂七八糟的打扮,楚楓就忍不住生氣,每天耳提麵命地說不要去娛樂圈那種地方混,男人就好好做點報效祖國的事情,彆學著那些諂媚手段。他當年沒能當成飛行員的夢想,還一直希望這不爭氣的小子幫他完成呢。
但是經曆了生死的一遭,楚楓早就看透了,自己當年就是因為總強求楚榕,才把兄妹關係搞得那麼僵硬,現在他人死了,魂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消散,為什麼還要強求自己的弟弟?隨他自己去吧。
隻不過看到楚桾這煙熏火燎的妝容,楚楓還是看不慣,隻想把這小子的腦袋按到水裡讓他好好洗一洗。
楚楓被傅如晦認出來之後就沒打算再多隱瞞自己的身份了,反正已經被人看到了,他還有什麼必要瞞著?最應該知道這件事的是他的妹妹和弟弟。
儘管楚楓不知道自己能在蘇影也的身體裡呆多久,但他已經偽裝了幾個月了,沒辦法再遠遠地裝作另一個人不和楚桾楚榕相認。
最關鍵的是,楚楓相信楚桾已經看出來他是誰,楚桾人小鬼大,壞主意多著呢,楚楓可不想被自己弟弟的鬼主意給拆穿身份,那樣會讓楚楓很沒麵子。
“我不喜歡楓樹,”楚楓一步一步走到楚榕麵前,大掌一抹,把她臉上的淚水擦得乾乾淨淨的,“我最喜歡小榕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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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香山彆墅。
“傅先生,幸會。”
傅家敞開的大門徐徐走來一個高挑優雅的身影。
“等你好久了。”
傅如晦淡淡一笑,“傅04先生?”
“或者說,和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