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如此,足以窺見身上的傷痕,必然是密密麻麻地遍布,沒個把日子好不了。打出火氣便不會輕易停歇,要不是恩和總管親自傳令,還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
皇太極麵色微沉,如鷹的目光掃過二人:“都在鬨什麼。”
豪格垂頭不語,唯獨耳朵慢慢漲紅;多鐸冷笑一聲,卻是牽扯到嘴角的傷,倒吸一口涼氣。
痛楚好不容易減弱,他儘量顧及著傷處,一字一頓道:“大汗明鑒,不是弟弟先動的手。不如問問我這好侄子,大晌午的發什麼瘋……”
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一邊看向豪格,鳳眼浮現嗤笑的冷。方才他沒有留手,隻記得一拳端端正正打到了對方胸腔,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臭小子儘往他的臉上招呼,怕是要拖延他的婚期吧。好一個豪格,隻會使陰招就要有輸的覺悟,到了大汗麵前評理,還不知誰吃誰的虧!
豪格依舊沉默著。
衝動退去,理智回歸,滋生一種名叫後悔的情緒。更彆提排山倒海上湧的忐忑,現在的他跪在書房,豈不是更敗壞了父汗的信任。
是他先動的手,這一點無法抵賴,而伯奇福晉原先是要賜給他這件事,父汗從沒有明示,他又怎麼能僅憑猜測,光明正大地說出口?!
聽完多鐸的解釋,皇太極沒有回話。俊臉冷沉得布滿寒霜,就在這時,恩和快步走了進來,附在主子耳旁說了幾句。
皇太極麵色有了一瞬間柔和,很快消失不見,他接過字條,在膝上慢慢展開。
其上寫了金印的來曆。
他的眉目冷了下來。
那廂,恩和轉過頭悄悄打量,暗嘶一聲,實在不忍直視。
心裡不住地打著鼓,好好兩個俊小夥,都成什麼樣了。從前知道他們不對付,卻不知道不對付至此,簡直是不要貝勒爺的臉麵了!消息傳到外頭,敗壞的可是八旗形象,百姓會怎麼想,大汗又該如何的震怒?
這般想著,他躬身退到一旁。
皇太極將字條珍惜地疊好,不住地轉動扳指,點了長子的名:“豪格,你來說。”
豪格深知多鐸和他誰都沒有留手,張嘴便是一陣尖銳的痛。他的麵色有些扭曲,半晌,咽下喉嚨裡的血腥味,顫顫伏下身,把額頭磕在地磚上。
他並未辯解:“父汗,兒子知錯。”
“知錯?你也有知錯的一天。”皇太極忽而笑了。
一掌拍在案桌上,帶起陣陣木屑,眉目間是毫不掩飾的怒:“哪裡錯了?!”
豪格的臉色唰一下蒼白起來。
多鐸掌心下意識地握緊,又猛地鬆開,麵色有了些許空白。
自從皇太極登上汗位,他幾乎沒有看他這樣盛怒過,大汗一向是溫和的,儒雅的,而今褪去掩藏,怒意與銳利陡然外放,氣勢席卷整個書房,竟是壓得人喘不過氣。
“出息了,一個對叔叔拳腳相向,一個與侄兒一爭高下。”皇太極緩緩起身,繞到多鐸跟前,“不把刀劍指向外人,反而內鬥得有滋有味,本汗不管你們因什麼動手,負傷就是錯!多鐸,你可有異議?”
“……”多鐸咬了咬牙,終是心甘地俯身,“沒有異議。”
“既如此,給我好好回府禁閉。暫定七日,鑲白旗軍務找人處理,要是出了亂子,本汗唯你是問。”
七日……多鐸傻眼了。
他剛剛討來媳婦,就七日不能和她見麵了?
他一急就要辯駁,皇太極抬起手,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這些天不僅是禁閉,還是給你叫太醫用的。”皇太極怒極而笑,真想撬開他的腦子看看裡麵有什麼,“這幅尊榮出現在人前,是想嚇壞盛京所有的百姓,順應民意好把你圈起來,還是說不想成婚,成為被妻子休的第一人?”
眼見多鐸啞口無言,他放緩嗓音:“還不滾回府?”
多鐸灰溜溜地退下了。
皇太極捏捏眉心:“恩和,去請太醫給十五爺醫治。”
這是要單獨和豪格貝勒談話的意思,恩和連忙應了是,很快,書房隻剩父子二人。
父汗光顧著同多鐸說話,看也沒有看他一眼。父汗的滿腔怒火都衝著他來,對於十五叔,哪是真的生氣,否則如何會留給他治傷的時間,豪格鼻尖酸澀,竟感覺到了痛苦。
皇太極重新坐了下來。
怒氣收斂到深處,他凝視著豪格。
“知子莫如父,你在想什麼,全然瞞不過我。”皇太極淡淡道,“說吧,朝你十五叔動手的原因,是真是假,你父汗自能分辨。”
聞言,豪格眼眶猛地紅了,為掩飾垂下了頭。
他恨不能揉一揉痛悔的心臟,金印的事,伯奇福晉的事,還有縱容妻子惹下的禍患,一樁樁一件件,他哪裡敢和父汗說。說了就再沒有回頭路,再也不會得到重用,遑論他夢寐以求的繼承人位置,他……不能。
書房一片寂靜,皇太極的視線轉到他緊握的雙拳上。
他輕歎一聲,鳳目深邃:“從小到大,阿瑪給你請最好的先生,最好的武師傅,是為教導四貝勒府的大阿哥成為棟梁之材,成為文武雙全的巴圖魯。”
豪格眼睫顫了顫。
“你勇武,能征善戰,更懂得一些漢文典故,不是剛愎自用,大字不識隻知衝鋒的兵將。”皇太極聲音低沉,“立下的功勳自不必提,而今或有幼弟出生,妻母在旁攛掇,你猶豫糾結,煩躁不安,終究沒有付諸行動。”
恰似一道映照夜空的閃電劈過,照亮他心底最隱秘的地方,豪格渾身一抖,不可置信地睜大眼。
他嗓音發啞,緊緊捏著衣袍:“父、父汗——”
“殊不知本汗看重的長子,是這樣受人蒙蔽的蠢貨。”皇太極凝視著他,“不叫你出征,是為了曆練,你都做了些什麼?金印沒了,不能及時獻上,定然十分悔恨,十分憤怒吧?”
“你也不知你一味偏袒的大福晉,還有好嶽母都做了什麼。本汗想叫你自己領悟,沒想走進了死胡同,找娶得美人歸的叔叔撒氣,你若有心,提一句賜婚又有何難?!”
聽到“金印”二字,豪格僵硬在了原地。
他恨不能當下是他做的一場夢,或是找個地洞鑽進去,呼吸粗重起來,強忍著沒有暈。
原來父汗早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你是我的兒子,按理說,是有繼承汗位的可能。”皇太極把一切都攤上明麵,沉聲道,“被幾個婦人耍得團團轉,大金的基業交到你手上,本汗如何對得住列祖列宗,對得住江山百姓!豪格,捫心自問,你擔得起嗎?”
啪嗒一聲,數份黃紙摔在豪格身上。
其上有莽古濟聯係清寧宮聯手對付關雎宮的證據,攛掇女兒女婿的證據,還有近日挖掘出的公主府痕跡,雖不明顯,隱隱約約指向一個事實——
最後寫有皇太極親手批注的五個字:有不臣之心。
豪格雙目充血,顫抖著捧起紙張,徹底沒了力氣。
父汗說得對,汗位……他擔不起……
目光所致,像成了一片虛無,唯有冷沉的嗓音自天邊傳來:“再不醒悟,本汗連你一起清洗。”
又是一聲歎息,語氣化為毫無偽裝的溫和:“好了。去治傷吧。就與你十五叔一樣,禁閉七日,留了傷痕總不好,等養好傷,你還是父汗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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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格跌跌撞撞地走了。皇太極靜坐許久,食指輕輕敲著桌案,終於等到恩和回來。
恩和回稟道:“豪格貝勒一回府,就禁了大福晉的足,說是期限不定,連著撤了莽古濟公主小住的廂房。”
凡事攻心為上,這般舉動不算意外,皇太極頷首:“倒還拎得清。”
不是拎不拎得清的問題,而是魂都要沒了,配上那慘不忍睹的臉,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恩和想知道大汗同豪格貝勒說了些什麼,卻也知道好奇心害死貓的真理。
他又道:“四位福晉儘已離宮,隻是竇土門福晉在後花園摔了,摔得有些狠,以至於不能行走,需要養多日的傷。”
皇太極:“哦。”
看他毫不在意的模樣,連個太醫都不給派,恩和麻利地收拾桌案,以備前往關雎宮。
他已經摸透了主子的心思,果不其然,大汗披上純黑的大氅,迫不及待朝關雎宮去。恩和記得這個款式,與海蘭珠福晉純白的那件是一對,圖案還是大汗親手設計的,一隻鴛一隻鴦,走一起那叫一個般配。
他猶記得看到鴛鴦圖紙的驚悚,那活靈活現的畫工簡直不輸於大家。大汗文武雙全,會畫畫自然不稀奇,可畫紙旁邊擺著針線是要做什麼?
幸好隻是當個擺設,差點被把他嚇出病,也幸好沒有在那時召見大臣,幸好啊。
恩和回過神,發現了些許不對勁。
大汗手中握著的,是字條?海蘭珠福晉交給他的那張?
其中寫了什麼,恩和不敢拆開看,如今重新見到,撓心撓肺地越發好奇。
剛想大膽地問出口,皇太極摩挲著字條,步伐生風,薄唇勾起一個叫他牙酸的笑。
“蘭兒是女中諸葛,也是我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