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古濟笑了一聲,麵上滿是悲愴:“——大汗昏睡了。至今沒有消息傳出,隻因他是海蘭珠所克,當年祭司的預言在我大金兌現了。”
多爾袞霍然起身,神色再也不複平靜,就聽莽古濟繼續道:“海蘭珠試圖隱瞞,不讓任何人知曉此事,更沒有通知大汗親近的兄弟,你若不信,即刻進宮便是。大汗現在就躺在關雎宮,躺在海蘭珠的臥房裡!”
……
關雎宮很是安靜,太醫來來去去,與同僚焦急討論著什麼,為宮中蒙上一層陰雲。
“大汗麵色無恙,呼吸平穩卻逐漸微弱,心跳也是如此,並非毒發症狀。”太醫院院判麵色凝重。
他行醫半生,卻從未見過這樣神異的脈象。隻是昏睡,其餘異常反應一個都沒有,這如何可能!大汗並無意識,便是海蘭珠福晉輕喚,也灌不進去醒神的湯藥,無不灑落在床沿。
就如當官選材一樣,太醫院也要一代一代承襲。上一屆院判早已退隱,如今的院判涉獵最廣,醫術最為精湛,他都診不出來,遑論其餘太醫了。大汗會不會醒,什麼時候醒,儼然成為一個謎題,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永遠不會醒。
吉雅死死咬著牙關,恩和與博敦候在一旁,聞言心一沉再沉。
大隱隱於市的名醫都在南邊,大金民間的醫術並不興盛,且大汗求賢若渴,最好的醫師都被搜羅到了太醫院,若他們沒有辦法,天底下誰還能治?
萬般疾病,不外乎對症下藥,恩和啞聲說:“奴才再去侍衛處一趟,叫他們加大力道,不必顧及歹賊的性命……”
天色早已轉變為深沉的黑暗,誰都沒有心思用膳。海蘭珠坐在床邊,精致容色越發雪白,她傾過身,用繡帕給皇太極擦了擦臉。
他看人的時候,溫和與威勢交織,很少有人敢直麵儀容。閉眼入睡的時候更顯俊朗,薄唇緊閉,唯獨沒有麵對她時的溫柔。
她將輕顫的手收回衣袖,微微點頭。
“明日一早,喚範先生與鼇拜統領入宮,不要驚動了其他人。”海蘭珠頓了頓,眼眸暈開如墨般的深黑,“無論誰求見,都攔下來,強闖殺無赦。”
霎時,裡間一根針掉落都能聽見。
暗中保護的侍衛頭領閃身出來,與侍從齊齊跪了下去:“遵命。”
海蘭珠重新看向皇太極。
蒼白的唇揚起淺笑,你手把手教我宮務,教我人情往來,而今他睡著了,就讓她試一試,嘗一嘗守護的滋味。
她湊到他耳旁,悄聲道:“大汗,蘭兒已經能獨當一麵了。”
……
命令一層層傳達下去,太醫們心急如焚,卻也知道焦急不頂用,為今之計隻有翻看醫書,去尋角落裡的疑難雜症。醫書都被搬了來,院判不忘遣人熬煮安胎藥,盯著海蘭珠服下,福晉乍知噩耗胎像不穩,要有一個不注意就危險了,他們不能讓肚子裡的孩子出事!
一位留著長胡子的太醫與院判同出一門,於偏殿來回踱步,冥思苦想間,忽然從腦海的角落挖出斷續的故事。
“你還記得老師同我們說過,天命初年,與一個部落交戰的大金將士昏睡不醒,已至喪了性命……”
說到最後,太醫咽了咽喉嚨,不敢再繼續。
院判記載藥方的黃紙飄在了地上。
這件事,他記得比師弟更清楚。多年前的記憶洶湧而來:“老師說,他們中的是海齊部的巫藥,以邪祭司的血肉煉成,非常理能夠醫治。他們不能吃不能喝,唯有在睡夢中死去,麵貌痛苦如生……”
漸漸的,院判沒了聲。
非常理能夠醫治,等同無藥可醫。巫藥,巫術,他們隻以為是疑難雜症,死都沒有往這方向去想,在夢中漸無聲息,比對大汗的昏睡症,簡直一模一樣!
沒料觸碰到這段塵封的曆史,他驚駭無比:“老師稱那東西為‘醉夢’,不是全被銷毀了麼?”
說完,他哆嗦著手,與師弟的麵色一齊灰敗起來。
他們可以隱瞞,但不能不說,有救治可能,與無藥可醫的嚴重程度是不一樣的。等到了福晉跟前,院判跪拜下去,終是一咬牙,顫巍巍道,大汗中的許是醉夢。
“醉夢……”海蘭珠再也站不住,倒在吉雅的身上。
她剛喝完安胎藥,肚子沒有抽疼,可遠遠比不上心間撕扯的疼痛。歸來的恩和恰恰聽完這話,眼前有了一瞬間暈眩,他強撐著沒有暈,當年海齊部落的繼承人,可是莽古濟公主第一任額駙!
他從牙根擠出一句話:“四阿哥五阿哥的貼身侍從招了,他們都是……掌管戶部的十貝勒的人。大汗搜集了哈達公主所有的罪名,隻等一聲令下,查抄公主府,暫定十日之後,十貝勒也不遠了。”
一半是莫須有,一半沒有冤枉了莽古濟公主,可她藏得如此深,竟勾結十貝勒率先下手,還利用了世間不存的巫術。恩和的聲音發起顫:“福晉,朝堂要不穩了。他們有反叛之心……”
朝堂之事,海蘭珠管不了,其餘旗主也不會聽命於她。
既是莽古濟下的手,怕也無法保密了。
她許久沒有說話。
“連夜召見鼇拜與範文程,去信給小玉兒,還有科爾沁吳克善貝勒,我親自動筆。”她語調輕飄,逐漸轉為冷凝,“一樣的命令,不許任何人強闖,我看誰敢踏入關雎宮一步。”
反賊當斬,擔起禍國的名頭又如何?
大汗是大金的信仰,隻要大汗一露麵,可笑的叛亂便能迎刃而解。
說罷,她轉過身,漂亮眼眸凝視皇太極,裡邊是濃得化不開的溫柔,將執著掩藏了個乾淨。
“大汗和他們不一樣,我信他能醒來。”
……
一夜之間風雲變換,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莽古濟尋完多爾袞,繼而轉向大貝勒代善的府邸。心知多鐸最聽多爾袞的話,若是多爾袞繼位,他第一個支持,且此時天色已晚,她思慮片刻,沒有親自去往多鐸府上。
車廂暖意融融,她撫了撫指甲,曼聲道:“就說大福晉雖然不再受貝勒爺的寵,冬衣還是不可或缺,你拉一車物資前去,同嶽托貝勒傳話便是。”
“是!”
範文程連夜乘車出府,與穿戴甲胄的鼇拜撞在一塊,二人一道入宮。不久之後,小玉兒接到信,匆匆忙忙趕往十五貝勒府,多鐸睡眼惺忪地來到正廳,便聽到一段讓他神魂俱顫的言語。
公主聯合貝勒反叛,大汗昏睡不醒……
他的睡意一瞬間消失:“你說什麼?”
“如今的大金,經得起動亂,禁得起四分五裂嗎?”小玉兒嗓音沙啞,同他重複道,“這是海蘭珠福晉托我同你敘說的話。”
說完抹了抹眼眶,又匆匆離去,徒留多鐸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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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夢,醉夢,醉生夢死,非是美夢。
周圍霧茫茫的一片,皇太極行走在黑暗裡,如何也看不清前行的路。
崇德六年,夜——
“皇上,宸妃娘娘薨逝了,宸妃娘娘薨逝了!”
大清皇帝皇太極生生吐出一口血,身披金黃甲胄,跌跌撞撞來到關雎宮前,跪在她的榻邊。
榻上雙手交疊的美人,閉著如水一般的眼眸。他形容狼狽,風塵仆仆,眼底布滿血絲,甲胄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模樣,臟汙得如同泥裡浸過,掌心顫得不成樣子。
皇太極伸出手,摸上海蘭珠栩栩如生的麵容。
他一邊吐血一邊喚:“蘭兒。”
蘭兒沒有回應他,蘭兒再也不會回應他。
他渾渾噩噩地躺在她身旁,一直躺到天亮。諸臣跪在大清門前請求入葬,他哭了三天三夜,親手為海蘭珠入殮,為她上妝,葬在他們常去行獵的道路旁。
那裡四季彌漫著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