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 / 2)

鐘杳早就發現了那道傷。

小時候受傷可能的情況太多了,鐘杳起初還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後來見過林竹的打戲, 這個念頭就一天比一天清晰。

林竹小時候究竟是怎麼過的, 身上有多少傷, 有多少到現在還沒能徹底調理好的隱患, 心裡又藏著多少還沒釋懷的事,還沒翻過去的坎,鐘杳都不知道。

也都想知道。

林竹說不出來,鐘杳就一點點教他說。

臂間的身體一點點緊繃起來,衣物折出鋒利沉默的線條, 垂著頭不出聲。

鐘杳並不著急, 落下目光將他攏著,繼續柔聲道:“天陰了時會有感覺,有時候疼一會兒,我不太懂是怎麼回事, 也一直沒管它……”

林竹慢慢坐直,掌心有點兒涼, 輕輕攥了攥。

手腕有了繃帶的保護,鈍鈍的疼泛上來,一點兒都不像剛才拿筷子試圖使力的時候那樣叫人背後直冒冷汗了。

鐘杳低下頭,語氣輕輕的:“能教教我怎麼保養嗎?”

林竹怔怔抬頭。

他已經明白鐘杳為什麼會忽然和自己說起這個了,也清楚鐘杳的苦心, 知道鐘杳是為他好,是真的在關心他。

可他還是說不出口。

不是不能對著鐘杳示弱……是對著誰都沒辦法。

小時候是因為要活下去。林竹沒服過軟, 一開始打架打不過人家,後來學會了在打架的時候讀心預判對方出手,再沒輸過一次,硬生生震住了一整個孤兒院比自己或大或小的孩子。

要讓彆人聽自己的,要不挨欺負,就必須得比彆人厲害。哪怕傷得病得走不動路了,也得咬著牙爬起來,不然躺上三天就可能沒了熱飯吃,就可能睡最漏風的位置,蓋最薄最破的床單。

得把刺都張出來,誰碰都得狠狠紮一下給個厲害,才能順利活下去。

後來他回了家,有了自己的房間,能在床上肆無忌憚地來回打滾了,不用擔心明天吃什麼,也不用擔心打架打不贏該怎麼辦了。

林竹卻還是沒法徹底藏起來那個渾身帶刺的自己。

少時的暗示紮根的太深了,有些事已經做不到了。即使明知道那些善意和關心都是真的,即使一遍遍告訴自己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難受了就該老老實實的,乖乖躺在床上被人照顧,不讓彆人為自己擔心……

林竹想不下去,閉了閉眼睛,輕輕抬頭。

可鐘杳為什麼不訓他?

為什麼不著急上火地吼他,為什麼不凶他不知道照顧自己,為什麼不追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都這麼不識好歹了……

鐘杳為什麼不生氣?

林竹胸口些微起伏,眼底有些燙,本能地又想攥拳,被鐘杳攔住,把林竹輕輕發抖的右手握在掌心。

鐘杳攏住他的手腕,瞳色溫柔,不隻是說給林竹還是自己聽:“我是真不懂調養,可有個道理我還是懂的。受的傷要養好容易,要一點兒痕跡都沒有,得經年累月才行。不能著急,得慢慢來……”

鐘杳停頓片刻,望著懷中依然繃得死緊的林竹,輕輕一笑:“突然想起個事。”

鐘杳攬著他,話鋒輕巧一轉:“三年前,我剛出國的時候,國內挺多朋友都給我發消息打電話……哀我不幸怒我不爭,說我不該這麼著急就隱退,沒完沒了地訓我,既然出了事乾嘛不找他們幫忙。”

林竹微怔。

鐘杳慢慢揉著他的手腕,力道輕緩,透過繃帶一點點落在陳舊積傷的關節上。

鐘杳:“後來我把他們拉到一塊兒建了個討論組,一塊兒訓了一頓,讓他們每人寫了五百字的檢查。”

林竹一嗆,忍不住咳嗽起來。

隱約弄明白了為什麼替鐘杳聯係資源的時候,反而是當初和鐘杳關係最好的一批人怨氣最大。林竹揉揉眼睛,哭笑不得:“那些老師也是好心……”

“好心給我添堵?”

鐘杳抬眉:“我都發了朋友圈,說我打算一個人靜一段時間,他們非不聽,非得一個勁兒追著沒完沒了?”

鐘杳:“知道他們是關心,非得挑讓我不高興的辦法來關心我?”

林竹胸口輕輕一悸,抬頭望他。

鐘杳沒抬頭,繼續給他揉手腕:“糟心事趕在我身上了,我受著了,也好好地熬下來了。我能做到已經挺不容易了,他們不誇我,還跑來訓我。”

鐘杳:“非得逼我把為什麼信不過身邊的人的事兒說出來給他們聽,然後再讓他們跟著我一塊兒難受?”

鐘杳:“我能讓自己活蹦亂跳地好好熬過來,沒傷彆人沒害自己,就已經用上全力了,沒法兒再把自己的傷口扯開,就為了讓彆人放心了……”

鐘杳聲音平緩,一個字一個字打在他心上:“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不是故意的。”

林竹再忍不住,深吸口氣仰起頭,用力把眼淚逼回去,身上憋得輕輕發抖。

鐘杳攏著他,掌心貼在林竹腦後,護著他迎上自己的視線。

林竹眼前被水汽模糊成一片,深深深深用力吸氣,咬著牙,身上微微發抖。

鐘杳輕輕吻上他的眼角,語氣柔軟:“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林竹忍不住了,用力閉上眼睛,聲音喑啞發顫:“是……”

林竹十多年來說不出甚至不敢想的話,被鐘杳一個字一個字,借著自己的事,徹徹底底地說了清楚。

鐘杳鼓勵地親了親他闔著的眼睛:“自己能說嗎?”

身邊的氣息太過溫柔,長久來如芒在背的荊刺被忽然寬恕,林竹胸口悸得生疼,緊緊攥著他的衣服:“我不是故意的,哥,對不起……我做不到,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不肯說當年的那些事,不是故意不示弱不讓彆人碰,不是故意讓彆人擔心著急。

不是故意……不識好歹的。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是故意的。

鐘杳抬手,拭去他眼角滾落的眼淚:“所以不著急的……咱們要在一起七八十年呢,現在就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以後沒的說了,多無聊啊。”

鐘杳把他護在懷裡,一下一下地輕輕拍撫:“現在不都已經比一開始好多了嗎?難受的時候能發泄出來了,不喜歡的知道不要了,這就是個進步。下回再學會了有人欺負你就回頭找我告狀,再下回說不定就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了……是不是?”

林竹說不出話,忍著淚拚命點頭。

鐘杳眼底露出笑意,柔聲逗他:“來,為咱們目前為止的進步擊個掌。”

林竹微怔,抬頭看著鐘杳一本正經伸出的手掌,忍了半晌,還是噗地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