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聲再見(2 / 2)

她本來在用牙簽挑葡萄,聽到他普普通通的一句話,手就那麼微微一頓,一顆葡萄又滾進盒子裡。

……扶?

他已經……需要人扶了?

她昨天才見到他,她知道他將要死亡。

但知道他生病了,和看到他生病了,總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回事。

……

她慢慢放下牙簽,站起來:

“……勞務費很高的,你確定?”

安和笑了一下:“不打折?”

她扶住他……從椅子到床沿不過隻是兩步的距離,他也沒有把重量放在她手上,不過是借著她保持一下平衡。

但就是那一點點重量,卻像千鈞,手臂都要被壓斷。

……

她把他的枕頭放好,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不打。”

“那就賒賬好了。”

他看向窗外,像是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

“維希,你說,初夏怎麼會有樹掉葉子?”

路德維希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裡隻有薄得要消失的一點光芒,沒有樹……那裡什麼都沒有。

“大概……是想落葉歸根?”

她琢磨不透他的意思,隻好打趣著說:

“樹葉跑去找樹根了,於是樹枝就這麼被劈了腿……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大規模的季節性劈腿。”

“……”

她還沒說什麼,安和已經笑得倒在白色的被單上。

路德維希摸摸鼻子:“段同學,你的笑點越來越低了,一點都不矜持……”

“要矜持做什麼?”

他停住笑聲,靠在雪白的被單上,忽然說:

“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你看到了嗎?”

“我還沒來的及拆……回去就拆,事先說好,你送的還是草編手鏈什麼的,最好在我拆開之前,換成貴的。”

安和笑了笑,睫毛垂下,看不清神情:

“這點你不用擔心……那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貴重的東西。”

“……你送我草編手鏈的時候,也說是世界上最貴重的東西。”

“……”

他直接略了這句話:

“總之你要收好……最好每天燒香三次以表敬意。”

“……”

“哢嗒”一聲,那是時針走過了半。

……六點半了。

安和抬起頭:

“你記得嗎?小時候,爺爺說過以後要我送你出嫁的……他怕你結婚的時候穿一身黑來,要我看著你,但我估計要食言……”

他勾了勾嘴角,倒是一點遺憾都看不出來:

“因為我看不到了。”

路德維希本來想去拿挑好的葡萄,手伸到一半,忽然又忘記自己要乾什麼。

她隻好轉身倒了一杯水,渴極了一樣,一口喝光:

“他看我做什麼都是胡鬨……他以前不是還說過要你給他送終?簡直完全忽視了我長女的存在……吃葡萄麼?”

她把葡萄遞到他麵前,他伸手拿了一顆,慢慢地放進嘴裡:

“怎麼說都養了你這麼久……養肥了,卻沒見賣出去,總有點遺憾。”

路德維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背對著他,遮住了臉上的表情:

“……你夠了啊,彆說的和養豬一樣。”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給你買了一件婚紗,就在貝克街隔壁的那家影樓,算我給你以後的結婚禮物……你要不要試一下?”

“……”

試什麼試,她被嗆死了好嗎。

而且聖瑪麗醫院離貝克街太遠了……來回打車都要三十分鐘。

“你錢多了麼?錢多了給我買機票多好……喂,你給我買機票吧,我環遊世界很缺錢的。”

安和沒理她,隻是有些困地往下躺了躺,重複了一遍:

“穿不穿?”

“不穿。”

他笑了:“很貴的。”

“……”

“穿不穿?”

“……穿。”

她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穿就穿……你手上還有多少錢?如果比醫藥費多很多……”

安和看著她,就像要把她的身影印在自己的眼睛裡。

他慢慢地說:

“等你把裙子穿來了,我就告訴你。”

她看了看鐘……現在是六點三十五分。

“那你等我一下,我七點二十回來。”

他睫毛垂下,眼睛半睜半閉的,一副困極了的樣子:

“剛好我睡一下……等你回來了,再叫醒我就好。”

“嗯。”

她伸手掖好他的被子,輕聲說:

“等我回來了,就叫醒你。”

……

在她轉身的同時,安和睜開眼睛。

他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輕手輕腳地做著那些最尋常的動作——蹲下,把他的鞋子擺正,站起,把窗簾攏上……又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他手能夠到的地方……她纖細的手指拂過快枯萎的百合花。

她還是喜歡穿襯衫,喜歡一切綠色和彩色的東西,還是強迫症一樣,凡是圓的東西,一定要一顆一顆地挑選。

她也還是那麼瘦……從小到大,他怎麼養她都養不胖。

這是他曾經的生活和夢想……這是他曾經的小姑娘。

他的維希……李維希。

……

李維希輕輕走出房門。

安和好像睡著了,正閉著眼睛躺在床上,長長的黑色睫毛垂下來,安安靜靜地。

醫院白色的窗簾細細地起伏,細得一點聲息都沒有。

她最後看了安和一眼。

然後,慢慢地,帶上了門。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