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來在用牙簽挑葡萄,聽到他普普通通的一句話,手就那麼微微一頓,一顆葡萄又滾進盒子裡。
……扶?
他已經……需要人扶了?
她昨天才見到他,她知道他將要死亡。
但知道他生病了,和看到他生病了,總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回事。
……
她慢慢放下牙簽,站起來:
“……勞務費很高的,你確定?”
安和笑了一下:“不打折?”
她扶住他……從椅子到床沿不過隻是兩步的距離,他也沒有把重量放在她手上,不過是借著她保持一下平衡。
但就是那一點點重量,卻像千鈞,手臂都要被壓斷。
……
她把他的枕頭放好,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不打。”
“那就賒賬好了。”
他看向窗外,像是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
“維希,你說,初夏怎麼會有樹掉葉子?”
路德維希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裡隻有薄得要消失的一點光芒,沒有樹……那裡什麼都沒有。
“大概……是想落葉歸根?”
她琢磨不透他的意思,隻好打趣著說:
“樹葉跑去找樹根了,於是樹枝就這麼被劈了腿……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大規模的季節性劈腿。”
“……”
她還沒說什麼,安和已經笑得倒在白色的被單上。
路德維希摸摸鼻子:“段同學,你的笑點越來越低了,一點都不矜持……”
“要矜持做什麼?”
他停住笑聲,靠在雪白的被單上,忽然說:
“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你看到了嗎?”
“我還沒來的及拆……回去就拆,事先說好,你送的還是草編手鏈什麼的,最好在我拆開之前,換成貴的。”
安和笑了笑,睫毛垂下,看不清神情:
“這點你不用擔心……那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貴重的東西。”
“……你送我草編手鏈的時候,也說是世界上最貴重的東西。”
“……”
他直接略了這句話:
“總之你要收好……最好每天燒香三次以表敬意。”
“……”
“哢嗒”一聲,那是時針走過了半。
……六點半了。
安和抬起頭:
“你記得嗎?小時候,爺爺說過以後要我送你出嫁的……他怕你結婚的時候穿一身黑來,要我看著你,但我估計要食言……”
他勾了勾嘴角,倒是一點遺憾都看不出來:
“因為我看不到了。”
路德維希本來想去拿挑好的葡萄,手伸到一半,忽然又忘記自己要乾什麼。
她隻好轉身倒了一杯水,渴極了一樣,一口喝光:
“他看我做什麼都是胡鬨……他以前不是還說過要你給他送終?簡直完全忽視了我長女的存在……吃葡萄麼?”
她把葡萄遞到他麵前,他伸手拿了一顆,慢慢地放進嘴裡:
“怎麼說都養了你這麼久……養肥了,卻沒見賣出去,總有點遺憾。”
路德維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背對著他,遮住了臉上的表情:
“……你夠了啊,彆說的和養豬一樣。”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
“我給你買了一件婚紗,就在貝克街隔壁的那家影樓,算我給你以後的結婚禮物……你要不要試一下?”
“……”
試什麼試,她被嗆死了好嗎。
而且聖瑪麗醫院離貝克街太遠了……來回打車都要三十分鐘。
“你錢多了麼?錢多了給我買機票多好……喂,你給我買機票吧,我環遊世界很缺錢的。”
安和沒理她,隻是有些困地往下躺了躺,重複了一遍:
“穿不穿?”
“不穿。”
他笑了:“很貴的。”
“……”
“穿不穿?”
“……穿。”
她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穿就穿……你手上還有多少錢?如果比醫藥費多很多……”
安和看著她,就像要把她的身影印在自己的眼睛裡。
他慢慢地說:
“等你把裙子穿來了,我就告訴你。”
她看了看鐘……現在是六點三十五分。
“那你等我一下,我七點二十回來。”
他睫毛垂下,眼睛半睜半閉的,一副困極了的樣子:
“剛好我睡一下……等你回來了,再叫醒我就好。”
“嗯。”
她伸手掖好他的被子,輕聲說:
“等我回來了,就叫醒你。”
……
在她轉身的同時,安和睜開眼睛。
他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輕手輕腳地做著那些最尋常的動作——蹲下,把他的鞋子擺正,站起,把窗簾攏上……又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他手能夠到的地方……她纖細的手指拂過快枯萎的百合花。
她還是喜歡穿襯衫,喜歡一切綠色和彩色的東西,還是強迫症一樣,凡是圓的東西,一定要一顆一顆地挑選。
她也還是那麼瘦……從小到大,他怎麼養她都養不胖。
這是他曾經的生活和夢想……這是他曾經的小姑娘。
他的維希……李維希。
……
李維希輕輕走出房門。
安和好像睡著了,正閉著眼睛躺在床上,長長的黑色睫毛垂下來,安安靜靜地。
醫院白色的窗簾細細地起伏,細得一點聲息都沒有。
她最後看了安和一眼。
然後,慢慢地,帶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