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且說回蕭家。
蕭七桐穩穩坐在椅子上,還轉頭問一旁的小丫頭:“你這丫頭,怎麼光記著給祖母端茶倒水,偏忘了你主子我的……”
老夫人手腕一動,摔了茶杯:“你倒記得訓斥丫頭耍威風,怎麼不記得先回了長輩的問話?”
蕭七桐扶著桌子,斜斜地靠著:“樂桃,我身子不大舒服……”
樂桃麵露急色,忙湊上前去:“姑娘可是又頭疼了?”
老夫人冷聲道:“咱們府裡的五姑娘倒是嬌弱。”
“我生來本就嬌弱,府中上下不都知曉嗎?這耳邊呀,總有人說著,我過不了多少日子,便要去地下陪我娘呢。”
老夫人曾經也這樣想。
祝琇瑩是個狐媚子。
偏還生下個體弱多病的女孩兒,隨後便去了。這對母女仿佛身有詛咒一般,害得她兒續娶後,竟也生不下半子。
蕭七桐整日裡病懨懨的,倒不如隨她娘一塊兒死了好。
然而就在這時。
男子一步跨進門來,冷聲問:“這話是誰說的?”
這聲音有些耳熟。
蕭七桐轉頭看過去,就見一個穿著皂色長袍,身形八尺餘的高大男子,邁了進來。男子的五官相當英俊,在這個入朝為官須得麵貌佳的朝代,他的模樣算得上是第一等佳了。
但男子的五官冷刻,多少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而這份不近人情,大大削減了他外貌帶給人的好感。
男子正是她的父親,蕭成。
蕭七桐收起目光,倚著椅子淡淡喚了聲:“父親。”
然後她又將目光轉回到老夫人的身上,隻見老夫人麵色已經微微白了。蕭老夫人看重自己的兒子,更一心為兒子謀算。但是,她卻也同樣畏懼自己的兒子。畢竟蕭成的模樣瞧上去,真如同六親不認的閻羅一般。
蕭七桐心下好笑。
這蕭家,實在半點人情味兒也無。
這老夫人是個眼界小的心思毒的,府裡幾個姑娘要麼懦弱不堪要麼驕縱蠢笨,蕭成有野心卻獨獨沒有感情可言,蕭靖跟在他身邊,也將他的行事態度學了個九成。
就這麼一個蕭家。
看上去實在荒誕可笑。
“身子還沒好?”蕭成突然出聲。
顯然這話是對著蕭七桐說的。
蕭七桐點了頭:“胸口還悶著。”
蕭七桐從前就算吃了十分的苦,她也一分都不會往外吐露。
因而當她真出聲說了自己難受,誰也不會覺得她是裝出來的,反倒會覺得,她怕是疼得受不住了,這才難得示了弱。
蕭成原本不快的麵色,頓時撫平了:“既還病著,便歇著吧。”
老夫人哪裡容得蕭七桐就這樣被輕輕放下。
程敏月門第雖低些,但這個兒媳婦卻合了她的心意,如今人沒了,她心底未必真為程敏月的死而感覺到痛心憤怒。她所不快的,乃是程敏月之死引出來的種種後果。
程敏月身死,外頭有傳言說蕭七桐將繼母生生克死的,不管這傳言真假,蕭家姑娘們的名聲都得連帶著受影響。再假使,外頭有人說其實是她兒克妻,兩任妻子都早早死了,那時怎生是好?
更莫要說,這男子雖然比女子金貴,但到底前頭都死了兩任妻子了,再要續娶,那高門人家的女兒,又哪裡肯嫁來作繼母呢?
無論從哪方麵考量,都足夠令老夫人對蕭七桐恨之入骨了。
她咬咬牙,衡量再三,終究是熬不過心底的憤恨,出聲道:“蕭七桐這等惡毒的女孩兒家,如何還能留在蕭家?那豈不敗壞了蕭家的門風?”言下之意,竟是想要將蕭七桐逐出家門。
“不合規矩!”蕭成卻將眉頭皺緊了,聲音也更冷了。
“可如今敏月沒了,該如何向程家交代?”
蕭七桐聞言,差點笑出聲來。
老夫人太不了解她自己的兒子了。
程家是祝家的附屬,也就是說比之祝家尚且不如。又哪裡需要蕭家向他們交代?
蕭成性傲,從不輕易向誰低頭。又哪裡聽得了老夫人這話?
他眉頭一皺,口吻淩厲不容反駁:“她既是自己出行意外身亡,又哪裡怪得了蕭家?程家若敢來討要說法,日後不與之交便是!”
老夫人頓時麵上一緊,覺得叫蕭成掃了麵子。
但她同樣也知道,是她方才說錯了話,而蕭成性情固執,縱使她再有不滿,蕭成也絕不會改口。
可她又不想在眾人跟前,丟了臉麵。
老夫人動了動唇,正待開口。
這頭蕭成卻先問了:“母親近來身子如何?”
老夫人心下一鬆。蕭成總算心頭還惦念著,給她留了一個台階。她笑了笑,道:“已經養得大好了。”
蕭成的話音卻一轉:“建王妃廣發了帖子請人去赴春日宴,蕭家可收了?”
“收了。”老夫人略帶厭憎地掃過蕭七桐,又道:“因著咱們府上五姑娘的緣故,外頭正等著瞧府裡的笑話呢。我偏要帶府裡幾個姑娘去,也好讓他們瞧瞧,蕭家的姑娘不輸誰。”
“將她也一並帶去吧。”
這個她指的是蕭七桐。
老夫人微微驚愕:“這如何成……”
蕭成耐著性子,道:“若是特意將她留在家中,才叫人看了笑話。”
老夫人到底不算蠢笨,刹那便明白了過來。她若不願蕭家擔上汙名,不僅不該將此事鬨大借機懲治蕭七桐,反而應當想儘辦法遮掩此事,一口咬定,程敏月身亡乃是意外,而非遭蕭家嫡出的姑娘害死。
不然……蕭家姑娘傳出蛇蠍之名,又叫外人如何看待蕭家的家教?
想通這點後,老夫人登時便冷汗涔涔了。
若非今日她兒前來,與她說了兩句話,她恐怕還未想到這一層。
老夫人將目光落到蕭七桐身上,暫且收斂了不甘願,淡淡道:“你收拾一番,明日隨我去建王府。”
蕭七桐慢吞吞地應了聲。
見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老夫人心下不免窩火。隻是理智到底牽製住了老夫人。
蕭七桐的性子這樣不討喜,總有吃虧的時候。
老夫人冷冷地想。
此時蕭成掃了眼蕭七桐的模樣,有些不喜她體弱多病的樣子,便皺了下眉,道:“要什麼便吩咐下去,誰也不敢糊弄你,何苦將自己弄得這般模樣。蕭家難道還缺了你的東西不成?”
蕭七桐沒應聲。
蕭成熟知她的脾氣,倒也懶得與她發作。
在得知女兒為證清白,險些削發為尼後,蕭成也隻是在這裡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發了威勢,斥了兩三個人,便又走了。
老夫人多少覺得不得勁兒,便也叫丫鬟扶住了自己,跟著離開了蕭七桐的院兒。
他們走後,下人們都安靜極了,誰也不敢先開口。
蕭七桐的母親早亡,後頭蕭成又續娶了。
雖說她是嫡出的姑娘,但下人裡真沒幾個拿她當回事的。但經過今天便不同了。
他們不怕一個病弱的小姑娘,但卻是怕蕭成的。
樂桃突然笑出了聲:“方才可嚇死奴婢了,還以為老夫人真要問姑娘的罪呢。沒想到老爺卻來了,可見老爺待姑娘是好的。”
蕭七桐搖搖頭:“換做誰都是一樣的。”
樂桃聽得雲裡霧裡,沒明白過來其中的含義。
換做誰都是一樣的。
不管是她殺了程敏月,還是程敏月殺了她。
於蕭成來說,都沒有分彆。
他都會第一時間將其遮掩下來,並且阻止其他人再追究下去。
一條人命而已。
有什麼可重要的呢?
蕭七桐抬手勾了勾耳畔的發絲,道:“扶我回房歇息吧。”
其他的丫鬟們上前一步,道:“奴婢們……”
“你們也都下去吧。”
眾人應了聲,這才敢退下去。
蕭七桐將大半個身子都倚在了樂桃的身上,她慢慢挪著步子,眼瞧著便要走近臥房了。
院門外卻突地響起兩個婆子驚惶的聲音:“二姑娘這是作什麼?”
蕭詠蘭,在家中行二。
蕭七桐轉頭瞧去,就見蕭詠蘭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她的跟前,隻是因為跛腳的緣故,蕭詠蘭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走到。
還不等站穩,蕭詠蘭便笑出了聲:“怎麼不見你身邊的香蓉了?聽聞去了祖母身邊伺候?那可是她的福分呀,隻是苦了妹妹,身邊似乎也沒幾個像樣的丫頭……”
蕭七桐隻歪著頭瞧她,並不出聲。
她五官極為標致,這樣的動作由她做來,竟有一股天真無邪的味道。
蕭詠蘭看得心下嫉妒,如同有火在燒一般-->>
,不由嗤笑一聲,道:“聽祖母說,你不日便要從蕭家族譜上除名了……”
蕭七桐斜睨她一眼:“這話可莫要讓父親聽見了。”
“讓父親聽見又如何……”
蕭詠蘭突然頓住了。
她不可思議地打量著蕭七桐。
蕭七桐神色鎮定,兩頰浮著淡淡緋色,看上去好不悠閒。
全然不像是將被驅逐出蕭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