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效文在藥房折騰許久才弄出頭續。如珠似寶捧著藥盅回去。一進門見裡頭居然點著燈,生生吃一驚,到暖閣門口一探頭,果然穆遙在內——這位要是不在,那位定是一絲兒燈也不許點的。
餘效文把藥盅放在火塘邊上溫著,上前叫一聲,“郡主守了一夜嗎?”
穆遙嗯一聲,在冷水盆裡投著巾子。男人蜷在她身邊,不時在枕上輾轉,靈魂如陷深淵,沒有片刻安穩,閉著眼睛隻是哭,哭一時又仿佛靈醒,咬住下唇忍住不肯出聲。
輪回往複,隻有眼淚不曾停過。
穆遙見怪不怪,取下男人額上烘熱了的那塊,換上剛浸過的冷的巾子。男人在高熱之中,被冷意一激不受控製地亂叫,“走開……拿走……走……走——”
眼見著他再掙一下巾子便要滾下來,穆遙一探手壓著巾子固定在他額上。男人用力皺眉,又去掀被子,守在一旁的穆秋芳上前壓住被子。男人無論如何掙紮不脫,在冰火兩重天中反複煎熬,便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穆遙半點不生氣,沉默地抽一條絲絹,給他擦眼淚。
餘效文看著二人動作輕車熟路,不知做過多少回,便問穆秋芳,“一夜都這樣?”
穆秋芳看一眼穆遙,為難地點一點頭,“是。打從郡主帶著回來,一直鬨,沒一刻消停。”
餘效文歎一口氣,“小齊公子必是沒吃過什麼苦頭。”
“哦?”穆遙終於看了他一眼,“從何說起?”
“第一回見著人發個燒能哭成這樣的。”餘效文道,“讀書人畢竟嬌貴些。”
“讀書人是讀書人,也確是嬌貴。”穆遙另換一條冷巾子,在男人變了調子的嗚咽聲中道,“你若同齊聿經曆一樣,現時隻怕還不如他一半。”穆遙說著便看一眼穆秋芳,“等醒了,隻說一直睡著,彆的不許告訴齊聿。”
“是。”穆秋芳應一聲,“玉哥的脾氣,若知道自己在郡主跟前哭成這樣,撞也撞死了。”
難怪穆遙親自帶著奶娘照顧——原來為這個。餘效文摸一摸頭,去火塘邊取了藥,“我琢磨一夜才配出來的方子,郡主喂公子喝吧。”
穆遙看一眼便皺眉,“我給你的藥呢?齊聿燒成這樣,怎不給他吃?”
餘效文搖頭,“不必用那個藥,我另有法子退熱,雖然慢些,也算穩妥。”
“穩妥什麼?”穆遙皺眉,“你要尋人試你的藥,什麼時候都可以,齊聿現在這樣,還有命給你拖?藥拿來。”
餘效文堅持,“還是用湯藥吧,趁熱,見效快。”
穆遙本欲發作,轉眼見餘效文滿麵為難,一個念頭生生闖入,“難道那個藥有古怪?”
“現下還不敢斷言。”餘效文為難地搓一搓手,“也許是我弄錯了。郡主給我些時日。”又道,“我給小齊公子看病有些時日,這回的方子必定有用。”
“最好有用。”穆遙俯身摸一摸男人濕漉漉的鬢發,“齊聿,起來吃藥。”連被帶人將他抱起來,仰麵靠在自己懷裡。男人昏亂中被燒熱裹纏,如陷火海。煉獄火海灼灼中聽到一個“藥”字,連聲大叫,“不吃……拿走……”指尖一蜷抓住穆遙,“讓他們拿走……穆遙……拿走……”
汗濕的身體貼在穆遙懷裡,透過幾層衣物都能感受男人焦灼的體溫。穆遙後知後覺憶起男人每每吃藥都是這樣,越發篤定那個藥有古怪。手掌貼在男人滾燙的額上,“彆怕,不是那個藥。”
男人漿糊一樣的意識裡隻能聽到一個“藥”字,不住口地哀求,“我不吃……穆遙……讓他們走……你讓他們走……”
穆遙一向決斷,見狀掩住他雙目,向穆秋芳道,“不用管他,灌吧。”
穆秋芳久久同餘效文幫手,什麼病人不曾見過?得了穆遙的指令便上前,一隻手扣住男人下頷迫著張口,另一手舉匙取藥,極有技巧地壓住舌根往下灌。
男人嘗到藥味便欲大叫,然而非但眼睛被穆遙遮著,全身受製於人,便連舌頭根都被銀匙壓住動彈不得,喉間不斷咕咕怪響,微燙的藥汁以不可阻擋之勢滑過喉管,落入腹中,又源源不斷。
穆遙壓著男人的手掌迅速濡濕,雖聽不到哭聲,也知他哭得厲害。穆遙有一個片時動搖,又複堅定。等到穆秋芳終於灌完,男人已經連叫一聲的氣力都沒有,無神是貼在穆遙懷裡。
餘效文早在灌藥之初就已經看不下去,躲得遠遠的。穆秋芳說一句“我去看看粥”,放下藥碗便跑了。
穆遙移開手,男人用力撐開雙眼,目中淚珠隨著眼睫眨動倏忽墜下。穆遙柔和道,“先生忙了好幾日才弄出來的藥,你不吃對得住他嗎?”
男人燒作一盆漿糊,記不起自己早已被灌下去許多,本能地叫一聲,“不吃……拿走……”
穆遙順著他道,“好,拿走。”看一眼藥碗,碗底居然還剩了淺淺一層。穆遙皺一皺眉,正欲勸男人喝完,心口處微微一燙,男人汗濕的前額抵在那裡,“讓他們都拿走……”
“好,拿走了。”穆遙隨口應一句,懶怠再勸,索性拾起藥碗,剩的湯藥儘數含入口中,托起男人下頷,稍一低頭,將口中藥汁哺給他。
男人本能地掙紮,一睜眼儘是五光十色的光斑,什麼也看不清白,一切紛亂中隻有清亮柔和的一雙眼,穆遙的眼。便從心底最深的地方泛出海潮一般洶湧的軟弱——聽她的,什麼都聽她的,便是會死也要聽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