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2 林黛玉賞物喻隱意, 賈探春賜婚英格蘭
薰玉歇了午覺起來,正用小食,正巧這時候黛玉命蘭陵和紫鵑過來送東西。
蘭陵道:“娘娘新折了些菖蒲、榴花等物, 特命奴婢給二小姐送些來, 說是擺在桌上,既有趣又清香。”
薰玉起來謝恩,又謝了蘭陵, 便問:“皇後娘娘這會子可空麽?”
“這會子隻怕不得空,正為皇上預備明日要吃的菖蒲酒。娘娘說了, 來園子裡急促, 難免有疏漏之處。若有缺的,隻管吩咐底下人去內庫取就是了。”
“旁的倒沒什麼, 隻是園子裡蚊蟲多, 才剛還叫咬了兩口。”薰玉朝她伸出手臂, 果然見手腕子上起了兩個紅包, 像是才撓過, 瞧著有些腫。“原想問皇後娘娘那裡有藥沒有。”
她就這點跟黛玉最相似, 一身冰肌雪膚,最愛招惹蚊蟲。都不必入夏, 到了春末,一不留神就叫咬了。
“原來是這樣……”蘭陵掩唇笑道:“才剛承恩堂裡也捉住一隻毒蟲, 娘娘想著二小姐這裡也有,已經吩咐了, 過會子就送神仙碧玉膏和暹羅的青草汁子藥來。皇上已經吩咐了,叫把天棚搭上。屆時嚴嚴實實地罩起來,蚊蟲再多也不怕。”
蘭陵與薰玉回了些話,便將紫鵑留下:“娘娘叫紫鵑暫服侍二小姐。”
事都交代完了, 蘭陵便辭了薰玉要回去。才出綠蔭軒往前走過三兩步,還沒出長春仙館,便見那廂有兩個小宮女結伴而來,看著倒像是天地一家春裡的伺候的奴才。
兩人顯然認得蘭陵,見了她便屈膝問好:“大長公主府上的慶章郡主和大爺進園子了,皇後娘娘正領著往杏花春館去請安。娘娘叫二小姐也過去,一齊給太皇太後磕個頭。”
才剛進園子沒多久,兩人就進來了,看來是打出紫禁城的時候就著人去請了。蘭陵細想了想,便揮手命他們都回去,自返身來回話。和紫鵑一齊,伺候著薰玉更衣梳頭。等此間事了,也不及回承恩堂了,跟著薰玉一並往杏花春館來。
幸而動作快,趕到碼頭的時候黛玉還沒到。蘭陵鬆了口氣,請薰玉再等一等,過了一刻,方見湖麵上遠遠地有艘龍舟飄過來。頂上綴著刷了綠漆的琉璃瓦,船前長杆上黃龍旗高懸,一看就是皇後的船。
船到碼頭停下,果然見黛玉先下船來,後頭還跟著十六七歲模樣的姑娘。身上罩一件淺駝色柿蒂紋的短褙子,下頭係了藕荷色鶴鹿同春的百迭裙。人生得高挑,比黛玉還高半個頭。身形倒並不很瘦削,顯出一種挺秀豐潤的氣韻。
薰玉心知,這必是慶章郡主。當下上前,與黛玉見了禮,接著便與慶章郡主行禮。
慶章郡主忙請她起來,黛玉笑道:“這是我娘家的嫡親妹妹,乳名叫薰玉。”
慶章郡主便與薰玉略頷首回禮,客客氣氣地模樣:“薰玉妹妹。”
於是黛玉領著兩人進杏花春館來,到了春雨軒,就見歸瀾捧著水盆出來。黛玉便問:“老祖宗目下空著?”
歸瀾道:“老祖宗午覺才起,用了水,眼下正在暖閣裡用小食。娘娘來了,奴婢這就去回話。”
“好,你去罷。”黛玉點頭應了,見歸瀾把水盆交給小宮女,自己要轉身進去回話,卻又想起一事,忙叫住她:“回來。”想了想,又笑道:“你去罷,我悄悄領著他們進去。”
歸瀾聽了就知道,皇後必有相處好玩的來鬨太皇太後。這都快成了慣常的是了,倒並不覺得奇怪,笑著點了頭,就候在殿門邊打簾子。
西暖閣的木槅門前候著許多宮人,見她進來,正要見禮,卻見黛玉擺手示意噤聲。眾人會意,皆含笑退到一旁。黛玉放輕腳步,隔著花窗上的玻璃格子瞧瞧往裡望。裡頭一扇掛屏擋了大半視線,隻能瞧見半邊身子。
黛玉尚未動作,便聽太皇太後在裡頭拉長了調子,蓄意問:“是誰在外頭啊?”
“什麼都瞞不過您。”黛玉一下子就笑了:“是我來給老祖宗請安了。”她口中應著,又轉過頭小聲說:“郡主略站一站,薰玉抱上插瓶和我往裡去。”
當下薰玉接了插瓶,隨黛玉過了槅門,繞過掛屏,往裡來請安叩拜。
太皇太後正吃牛髓炒麵茶,見他們進來也沒撂下碗,麵上卻是壓不下去的笑意,口中嗔道:“就知道是你,越發可惡了,帶著薰玉一齊來鬨。”她與薰玉道:“學什麼不好,跟她學得那樣皮!”
薰玉常在宮裡住著,見太皇太後也勤快。一開始還有些忐忑,如今見了,倒越發親近起來。
她因笑道:“老祖宗這麼疼娘娘,我就該跟著娘娘好好學,這才討人喜歡呢。”說著,便將手裡的插瓶往前送,請太皇太後過目:“這是娘娘新插的瓶,特意送來,請老祖宗賞玩。”
太皇太後叫在炕桌上放下,細細地看了一回,“嗯”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瞧了黛玉一眼:“這榴花真不錯,和菖蒲擺在一起正相宜,怎麼沒放艾草。”
“皇上知道老祖宗不愛聞艾草的氣味,特意叫我彆擱在裡頭。”黛玉道:“皇上多孝敬老祖宗啊。”
太皇太後吃了麵茶,笑著對黛玉點了點:“瞧瞧,大禮成了究竟不一樣,不拘什麼時候都想著為皇帝說好話。”
“好話不好話的,這份孝心總不能摻假。老祖宗隻說,瞧著喜歡不喜歡?”
她和皇帝親自動了手,特意送來的,太皇太後豈能不喜?連連笑道:“喜歡。你們都孝順,我心裡知道。”又命桐意:“去,擺到高幾上放起來,好沾沾氣味。”
“老祖宗,見你喜歡,我心裡真高興。”黛玉上前,接了茶盅送到太皇太後唇邊,服侍她漱了口。這才盈盈笑道:“我帶來一個人,老祖宗見了,準保更喜歡。”
太皇太後正了正身子,指著黛玉與薰玉歎道:“瞧瞧,準又是想出些事來磨人。成了,什麼人呐,帶來我瞧瞧。”
薰玉捂著唇直笑,黛玉嗔怪地瞧了兩人一眼,朝著外頭略拔高嗓音:“快進來罷。”
隨著這一聲呼喚,但聞槅門輕開,腳步緩近。藕荷色鶴鹿同春的百迭裙繞過掛屏,這才顯出來者全貌。
黛玉望著她走近,又悄悄打量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像是瞧得定住了,不由自主地直起腰身,死死盯著來人。麵上有動容之色,眼中隱帶淚意。
慶章郡主來到炕前,跪地行大禮:“慶章叩請太皇太後鳳體安。”
“快起來!”太皇太後傾身過去,伸手要扶,臨要碰著了,卻又像是清醒過來,倏地收手回去,側頭揩去眼角淚花,啞聲命黛玉:“皇後,快,把你妹妹攙起來。”
黛玉依言扶了慶章郡主起來,究竟是大長公主所生所教,一派鎮定自若,麵無他色,很有平和泰然的氣度。
“老祖宗見了妹妹,這是高興的。”黛玉拉著慶章郡主在薰玉身前的繡凳上坐了,這才坐回炕西邊,與太皇太後道:“老祖宗,我這人引見得好不好?您見了高興麽?”
“高興,高興。”太皇太後拭去淚痕,再轉過頭來的時候就又端上慈和親切的笑了。她瞧著慶章郡主,簡直像是看不夠似的。“你母親愛清淨,尋常不出來走動,連帶著也不愛領你們出來走動,多少年沒見著了。”她低聲問道:“今年該十七了罷?”
慶章郡主點點頭,她是極守規矩的性子,太皇太後問一句就答一句,絕沒有多的話:“太皇太後記得準,過了生日就十七了。”
“我就想著沒記錯。”太皇太後說著話,聽她這麼生疏地稱自己,想到跟前得臉些的宮女太監還敢稱一聲“老祖宗”,心裡越發不是滋味起來。但她卻不能說,也不能做些什麼,就這麼維係著當前的境況已經不容易了。
太皇太後略有些哽咽,忙捧起茶盞來掩飾。等過了這一陣,方問:“你弟弟今年該有十二了罷?怎麼不領進來我瞧瞧?”
慶章郡主道:“回太皇太後話,一並領進來了,眼下正在皇上那裡。”
太皇太後望向黛玉,黛玉便道:“皇上領他往九州清晏去換身衣裳,過會子就來。”
話音剛落,就聽外頭先是一肅,旋即便響起一陣太監拍胸脯的聲音。黛玉當即就笑了:“可不就是說曹操曹操到,眼下不就來了。”
不多時,果然皇帝領著個穿塗白圓領袍的少年郎進來。他和慶章郡主雖是一母所生,容貌卻隻有兩三分相似。慶章郡主更偏著慕容氏,他卻生得眼窩深邃,雙眼大而亮,鼻子額外高挺,一看就是和外邦人混著養的。
他瞧著比慶章郡主更膽小些,亦步亦趨跟在皇帝身後,皇帝問安的時候,就誠懇無比地跪了下去,黛玉聽著聲都替他疼。
“慕容懷國叩請太皇太後隆安。”
黛玉這會子才知道他的名姓,想著他原先也該是高句麗的王儲,沒料到竟是隨大長公主,姓慕容的。
轉頭見太皇太後,聽見這名又是一陣淚意上湧,她強壓著淚,哽咽道:“好孩子,快起來罷。都是血脈相通的親人,不用如此拘禮。”
她因見太皇太後瞧瞧這個,又望望那個,一時又不知說些什麼。便問慶章郡主:“這名倒很有意思,不知郡主的乳名是什麼。我私下叫著,也更親近些。”
慶章郡主道:“回皇後,在家時大長公主叫我懷鄉。”
女名懷鄉子懷國,可見大長公主的思鄉念國之情。
“懷鄉……”黛玉細細念了一回,感慨道:“真是個好名字,那從此我就叫你懷鄉了。”
黛玉唯恐她拘束,拉著她的手輕聲道:“你原比我還長兩歲,隻是如今你還得叫我一聲嫂嫂,我也不怕托大,就叫你一聲懷鄉妹妹了。”又與太皇太後道:“我見了懷鄉妹妹,真覺得投緣極了。鬥膽向老祖宗求個恩典罷,讓妹妹在園子裡多住些時候。一則,是姊妹們在一處解悶玩耍。二則,也叫她承歡膝下,開開您的心。老祖宗,你看怎麼樣?”
“總是想著玩。”太皇太後故意嗔她,語氣頗顯得無奈:“皇帝,你也不管管她。”
皇帝正立在一旁看高幾上的插瓶,聞言轉過身來,唇角浮出笑意。那股子高矜難以接近的氣勢就減弱了三分,略略柔和起來。
“都是老祖宗縱容的。”皇帝輕笑道:“朕還盼著老祖宗教教她。”
“罷了罷了,這會子再教,得費多少工夫精神?”太皇太後直搖頭,無可奈何地說:“就都依了她罷,原也不是大事。”
黛玉笑盈盈地也不反駁,上前兩步道:“我原想著把長春仙館的麗景軒拾掇出來叫懷鄉妹妹住著,旋即又想,綠蔭軒和麗景軒離得極近。薰玉又一向是個潑皮無賴、無法無天的性子,若叫她叨擾了怎麼好?思前想後,還是老祖宗這裡清淨。原先我住著的杏花村現在空著,不如讓懷鄉住罷,東西也都是現成齊全的。”
這話一出,太皇太後尚未開口,皇帝卻率先道:“不可。”這話說得既快又果決,很有斬釘截鐵的意味。眾人皆倒吸一口冷氣,一時全不敢開口說話,連呼吸都緩慢凝重了幾分。
唯有黛玉不怕他,似笑非笑地立在那裡望他。旋即朝他走過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皇上總這麼嚴肅,瞧瞧,大家都叫嚇住了。”
皇帝輕咳一聲,很無動於衷的模樣,淡聲道:“春雨軒邊上有個翠微堂,叫慶章郡主住了豈不好?離春雨軒更近些,承歡膝下更便宜。”
黛玉還要說話,慶章郡主卻已屈膝謝了恩。太皇太後也笑著點頭:“我瞧著挺好。”
既兩人都這麼說了,這事也就算是定下來了。
因有外男在,太皇太後隻留慶章郡主和薰玉在杏花春館用晚膳。慕容懷國辭了太皇太後,便出園子歸家。
黛玉因見時辰尚早,再過半個時辰方是用晚膳的時候,便與皇帝道:“咱們彆坐船了,順著小徑慢慢走,一路散回九州清晏去豈不好?”
大慶是馬背上來的江山,慕容氏子子孫孫都得學騎射,皇帝就更不在話下了。是以這點路皇帝壓根沒放在眼裡,偏頭打量了眼天上的夕陽,笑道:“你這會子不怕曬了?仔細中暑氣。”
“咱們慢慢走,閒逛的時候隨意說說話。”
黛玉執意如此,皇帝自然依她。兩人順著雲步山石橋過澗壑餘清,慢悠悠出了杏花春館。奚世樾等皆極有眼色,遠遠地綴在後頭,好叫主子們能有單獨相處的氛圍。
“我瞧著這姐弟兩倒不大像。”黛玉跟話家常似的說起懷國和懷鄉兩人。“懷鄉像是更像大長公主,一看就是南邊的模樣,隻是身形略高些。”
“懷國更偏著他父親。”兩姐弟是大長公主和前高句麗王生的,有了外邦的血統,和大慶人長得不太一樣原也有其理。前頭就是觀瀾橋,皇帝先走兩步,這才立在橋下扶黛玉。等她站穩了,方道:“大長公主輕易不低頭求人,這會子送慶章和懷國出來,實在不容易。慶章的事,你也為她費費心罷,多留意著。門第倒不必很高,家裡乾淨些,能容她富貴度過下半身也就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