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剛到晨院便被魏紫拉著坐到了桌子旁,魏紫扭頭看看他,似乎看出他心裡難受,起身跑到小膳房,親自端了碗牛肉麵過來。
雪白的麵條被淡赭色的湯汁包裹著,白茫茫的水汽往上竄,竄進口鼻中有化為了濃鬱而豐厚的香氣。
隻是那麵條隱約看得出粗細不一,灑在上頭的蔥花或長或短。
魏紫在一旁坐著,表情隱約有些不自然。
想來她方才就是專心致誌地忙著這個才沒有注意到離晨院那樣近的地方發生過一場戲台上才看的到的唱作俱佳的哭唱橋段。
胤禛緩慢地眨了眨眼,拿起筷子,夾了一筷麵條放入口中,隨後一口又一口。
“怎麼樣?”魏紫有些急切地問道。
胤禛卻沒有立即回答,待吃完了麵,湯都喝完了才慢慢道:“很好,很好吃。”
魏紫便抿著嘴笑了笑,才問道:“心情好點沒?”
“……好多了。”胤禛笑了下,眼角眉梢卻透著些心力交瘁的疲憊,他揉了揉眉心,微沉又深邃的目光固定在了魏紫身上。
他就那樣看著魏紫,看了許久。
魏紫由他看著,撐起下巴也看了回去,數著他眼角多出來的一道細紋,用視線輕輕撫過他的麵頰。
如果時間可以停留在這一刻,那或許也是一件幸運又值得滿足的事情。
隻有胤禛和魏紫,沒有彆的能夠打擾的人或事。
胤禛在書房裡想了許久。
縱然他十分不想承認,但給水哥兒投罌粟的人八成就是依勒佳。
依勒佳……
他唯一的女兒。
她出生時,胤禛抱著她。她要取名字時,胤禛在書房想了數宿。她生了病,胤禛再忙也要去陪她,低喚阿瑪的花兒快好起來吧。她年歲漸漸長大,胤禛更多的是遠遠地看著她,李側福晉沒了,胤禛處處為她打算。
她曾經讓胤禛失望過。那時胤禛在想他的依勒佳是什麼時候在哪裡長成了那樣的模樣?
他從幼時直至現在都在康熙麵前壓抑著自己、掩飾著自己、偽裝著自己,一度快要忘記了自己真正的模樣。
難道依勒佳也是如此嗎?
但再多的疑慮存在,胤禛都可以選擇再次相信依勒佳。
知道蘇培盛一字一句地闡述,賬本上黑白分明的字體。
胤禛心中有一塊在坍塌。
“爺——”
蘇培盛驚疑不定:“有些東西……您得瞧瞧。”
胤禛回過神,看向蘇培盛,左手下意識撫上了右手腕上的佛珠,眉頭緊鎖:“拿過來。”
蘇培盛不是不穩當的性子,這是怎麼了?
胤禛發話,蘇培盛也顧不得考慮一旁坐著的魏紫方不方便知道這事兒了。他手裡碰著一個錦盒進了屋,轉頭看了一眼王正,王正立刻將門關上,何處侍從紛紛退到百步之外。
“二格格在正院侍疾,日日深夜方歸,故而探查的人方才便去了春秋閣,搜出了……”蘇培盛抖著手打開了錦盒,裡麵隻放著一個小瓷瓶,“裡麵的東西檢查過後發現是‘氣竭’,一種關外的毒藥,無色無味不易發覺,但與沉追花相遇會自燃,作用是、是……”
胤禛心有所感,手指失控一勾,手腕上的佛珠噌地一下崩斷,珠子散落一地發出叮鈴響聲,他恍若不覺,眼神定在白瓷瓶上,問:“是什麼?”
“是從肺開始破壞人的五臟六腑,使人慢慢虛弱致死,脈象看上去卻像是肺病所致的油燈枯儘——”
蘇培盛話音未落,人已經跪了下去,手裡卻牢牢地捧著錦盒。
胤禛看著那白瓷瓶,煞白的瓶身不知何時漸漸放大,直直刺入人的眼中,他閉了閉眼,忽然又想到了什麼,看向魏紫。
魏紫一臉平淡,對此一點都不好奇的模樣,察覺到胤禛的視線,她疑惑地回望了過去。
她知道,她就知道,她怎麼會不知道。
但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對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為什麼?因為她是個妖,她不具備人類的情感嗎?
如果她真是個不通人情的妖,又為何說喜歡他,為何與他廝守,為何生下小魚和水哥兒?
報恩?
隻是為了報恩?
胤禛咬緊牙關,喉結滾動了兩下,道:“去找陳太醫,讓他看看這……東西,為福晉醫治。依勒佳,讓她待在春秋閣裡,哪也不要去。”
“是。”
蘇培盛走後,胤禛木然坐了片刻,在庭院中西洋鐘響聲的一瞬,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了堂屋。
魏紫直覺他的情緒裡還有她的原因在,更直覺此刻不能讓他離開,迅速起身追上他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去哪?我怎麼了?”
胤禛也在問這個問題。
他沒有回答,暖熱依舊的手掌握住衣袖上柔軟無骨的手緩緩地、慢慢地、輕柔地拿了下來,隨後邁開腳步越走越快,幾息之間便消失在了晨院中。
圍觀一切的王正脊背發涼,衝魏紫彎了彎腰,快步追了過去。
魏紫站在空無一人的庭院中,有些迷茫,有些憤怒,還有些……讓她心臟刺得難受的感覺。
但她不知道那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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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胤禛去了一趟春秋閣,出來之後他便隻有兒子,沒有女兒了。
那裡麵的已經不再是依勒佳了。
是被愚昧、仇恨、殘忍和瘋狂占據皮囊的陌生人。
即便找到了根源,陳太醫對福晉的病情也沒有更好的治療辦法,隻能吊著最後的一口氣罷了。
而晨院卻像是一夜之間失去了四貝勒所有的青睞,胤禛不再踏足後院,晨院失去了特例。
魏紫也沒有去找他,她似乎隱約明白了胤禛為何會這樣,但不能理解,也不認為自己哪裡不妥當。
隻是因為她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拋諸腦後,沒有告訴他,他就要與她生氣嗎?
他氣憤的不該是做錯了事的嗎?
她還是不懂人心,她隻是要用人的方式過這一生,但她始終是妖,是不可能便成人的。
妖怎麼會是人呢?
胤禛不該早就知道了嗎?為何現在又一種無法接受的模樣?
禦花園裡的禦供牡丹一夜之間枯了根基,來年似乎也不能再盛開了。
魏紫想,她那麼喜歡胤禛,卻也不是非他不可。等到陽壽儘,她便自在逍遙去了。
但是會想他吧,一定想他,連同怒火與悲傷。
原來那種讓人心臟抽痛,忍不住鼻酸的感覺叫做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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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康熙複立太子,同月,頒召天下。
胤禩推著胤禎走到了台前,康熙默認了,沒了直郡王,總要有新的直郡王來製衡太子,既然有毛遂自薦的,他也就不用費心尋找了。
胤禛站在台下,冷眼看著戲台上的木偶戲,這個時候,不爭才是爭。
畢竟胤礽已經心灰意冷,再複立太子又如何,有一廢,就有二廢。
隻是他近來精神愈發不濟,白日裡有忙不完的事,夜裡卻被重重夢境籠罩著無法入睡。
而夢境中的另一主角似乎是真的要忘了他,每日有找不完的樂子。
胤禛看著來前院陪水哥兒玩兒的小魚,有一瞬間在動搖,他究竟是在執著些什麼?
這一次與熱河行宮又有什麼區彆?
隻要與她親吻的、共勉地、生活的是他,她口中喜歡的也是他還不夠嗎?
不夠。
這怎麼能夠。
如果不需要得到,他不會投入半分精力。但他想要的,可以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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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四月二十六,四福晉烏拉那拉氏與世長辭。
同年,四貝勒府二格格依勒佳深感母喪之痛,在葬禮之後自願前往皇家寺廟為母祈福。
康熙四十八年五月十六,皇十三子胤祥從圈禁中被釋放。
胤禛與胤祥對月醉了一場,回府時走到二門處又頓住腳步,惺忪目光看著不遠處看了許久。
樹影重重,看不清前方是不是站著一人,身影窈窕,麵容端麗。
胤禛後退兩步,退回了前院。
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一等。
翌日,四貝勒府魏側福晉偶感風寒,又一日,病情加重,臥榻不起,膝下兩子無人照料,後院諸人爭得雞飛狗跳,不料被胤禛接去前院,安置於書房,親自扶養。
魏紫雙手枕在腦袋下,躺在屋頂上看著夜空。今夜沒什麼星星,烏雲密布,明兒可能要下雨。
昨天胤禛步伐不穩地往二門處走,慶安幾乎是跑著回來告訴她的。
魏紫麵上沒什麼情緒還人都出去伺候,轉身卻從窗戶翻了出去,在二門不遠的地方觀察。
胤禛好像是看到了她。
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那樣重的醉意都擋不住他驟然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