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廣華擋開董萍,雖沒有用力,卻已然讓她像被踩著尾巴一般,尖叫起來。
“你們害得我們變成這樣也就算了,現在還想去害方方?城裡這麼大,你們幾個鄉下人為什麼會撞上方方?還不是故意去找他的?”
董萍歇斯底裡地護著顧方,可不想顧方卻隻是慘白著臉,往許年身邊躲。
顧方的步子邁得很小,仿佛不希望被任何人看見自己的動靜,他隻是下意識地依賴他的哥哥。
看著此時此刻的顧方,就像是看見了過去的自己,許年沒有多說話,隻是擋在他的麵前,不讓董萍尖銳的聲音嚇到他。
“是誰害得你們變成這樣的?自己做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現在還當著孩子的麵倒打一耙,你們配為父母嗎?”付蓉的情緒激動起來,厲聲道。
董萍哪聽得進去,紅著眼睛衝過來搶顧方。
許年過去看見這個養母會害怕,可現在不一樣了,他知道父母會保護自己,便緊緊拉著顧方的手,不讓董萍搶走。
顧方不瘦,原本就養得圓滾滾的,這些日子被他爺爺奶奶帶走,吃得更好,小臉蛋便愈發肉乎乎的。
可即便如此,當他的小手被董萍用力拉扯,臉上流露出恐懼且帶著反抗的表情時,仍舊顯得這麼可憐。
“我不要——我要跟哥哥在一起。”顧方急得快哭出來,用力地喊道。
整個職工大院的人都知道,這孩子的膽子素來小,這一次,還是大家第一次聽見他這樣高聲說話。
“有話好好說,彆嚇到孩子了。”
“方方,你不是住在爺爺奶奶家的嗎?怎麼回家了?你被他們帶回來,爺爺奶奶該著急壞了。”
“你們也真是的,就算和顧家再大的恩怨,也不應該去學校遷怒孩子。”
斥責的目光紛紛對準許廣華與付蓉。
嗒嗒本來還在屋裡玩,聽見這聲音,連忙拉著她姥爺的手出來:“姥爺,我爹娘和哥哥被包圍了!”
小丫頭心急火燎的,拽著付叢森就使勁往外拖。
見她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小氣勢,付叢森失笑,趕緊喊上付棟梁,父子倆帶著嗒嗒就往外跑。
而這時院子裡的董萍見大家夥兒終於向著自己說話了,
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冷笑。
可沒想到,就在她打算對這一對鄉下倆口子不依不饒之時,顧建新打斷了她。
“你剛才說方方出什麼事了?”顧建新問。
“還是讓孩子自己告訴你們吧,這裡太多人聽著。”許廣華垂下眸,對許年好聲好氣地說道:“先讓弟弟回家,讓他們一家人好好把話說清楚,好不好?”
許年是個聽話的孩子,即便不放心,還是輕輕鬆開手。
顧方的手心都已是汗,白皙的臉頰沒有任何血色,眼底隻剩下哀求。
“不!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董萍嗤笑,“彆裝模作樣的,我倒是想看看我們家方方出什麼事了,得讓你們把他帶回來!要是不解釋清楚,一個都彆想走!”
付蓉與許廣華對視一眼,眼底都有些無奈。
“就算傷害到自己的兒子,你也不在意?”付蓉問。
“我兒子行得正坐得端,你少在這裡唬我!”董萍冷眼看著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了?你敢說嗎?”
顧方垂下眼簾,長而濃密的睫毛覆著眼底,看不出情緒。
隻是他攥著的小手在突然間鬆開,手心的汗,也逐漸被風乾了。
董萍又看向許年,眼底全是怨毒:“你這個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倒好,帶著你親生父母來欺負方方?”她咬牙切齒,習慣性地抬手想要推他的腦袋,可對上孩子冰冷的眼神時,手僵硬在半空中。
“向方方道歉,跪下來道歉!”董萍嚴厲地看著許年,“要不我就上你學校,讓你退學!”
董萍咄咄逼人,她早已習慣了如此。
邊上一道道議論聲越來越響亮,她卻隻覺得正義屬於自己,這一次,她非要讓這一家子鄉下人顏麵掃地!
“我自己說。”可突然之間,一陣蚊子咬一般的聲音打斷了她,顧方抬起頭,看著他的父母,“雜貨鋪裡的老板在我書包裡找到糖果,他說我偷糖。是哥哥給了錢,那個老板才沒有送我去找老師,送我去派出所。”
顧方稚嫩的小臉上滿是失望與脆弱,他紅著眼,勇敢地麵對眾人的嘩然,以及他母親驟變的神色。
“你偷東西?”董萍的聲音陡然拔高,不敢置信地掐住他的臉,“家裡又不是沒錢,
你為什麼要去偷東西?”
董萍的聲音這麼大,一時之間,圍繞過來的人更多了。
有人說顧家對孩子的教育有問題,才會讓顧方變成這樣,也有人說顧建新與董萍丟了工作,家裡沒錢花了,孩子竟變成小偷,真是造孽。
聽見這些聲音,顧建新難堪不已,拽著顧方就要往屋裡走:“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顧方哭著,卻不及顧建新這麼大的力氣,雙腳被扯著在地上拖動。
場麵一時變得極其混亂。
許年急切地開口:“方方沒有偷東西。”
付蓉也說道:“顧方在班級裡沒有朋友,今天有幾個大一點的孩子答應跟他一起玩,條件是,讓他去雜貨鋪買糖果分給大家吃。他身邊沒有錢,不答應,幾個孩子們就騙著他進去,抓了一把糖丟到他的書包裡,一哄而散。”
董萍愣住了,這是被欺負了?
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們為什麼要欺負你?還不是因為你平時一聲不吭,看起來就是好欺負的樣子!”
“被欺負了為什麼不去找老師?就這麼傻傻地站在雜貨鋪裡被人罵?你不是小偷,自己沒長嘴嗎?不會說?”顧建新氣急敗壞,甩開顧方的手,大罵起來。
顧方一愣,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
許廣華聽不下去了,冷聲說道:“孩子為什麼被欺負,不應該從他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們沒想過自己說的話對他造成了第二次傷害嗎?”
顧方一直都忍著眼淚,可現在聽著許廣華說的話,鼻子發酸,淚水“啪嗒啪嗒”掉下來。
“他們說我爸媽是人販子,偷了彆人家的小孩,被公安叔叔抓走,還丟了工作……”
在場的每一個人看見孩子默默哭泣的樣子,心中都難免不忍。
付叢森與付國棟帶著嗒嗒出來時,便恰好看見這一幕。
嗒嗒覺得顧方太可憐了,一下子就飛奔到他身邊去。
她伸出自己的小肉手,給顧方的小肉臉擦擦:“不要哭呀,方方哥哥。”
顧方雙手掩著臉,仍舊哭得一抽一抽的。
嗒嗒又說:“姥姥給我買了水果糖,給你一塊吧。”
顧方挪開自己的手,委屈地看著嗒嗒:“我不要糖,你把哥哥還給我。”
一碼歸一碼,嗒嗒還
是很有原則的,這會兒她察覺到不對勁,立馬一板一眼道:“哥哥是嗒嗒一個人的哥哥!”
顧方終於“哇”一聲大哭出來。
但這放肆的哭聲,卻像是宣泄了他這些日子的無助、不安與恐懼。
他蹲下來,縮成一個肉團子,臉蛋埋進膝蓋裡。
嗒嗒蹲在他身旁,同情地拍拍他的背,大方道:“那嗒嗒就把哥哥借給你,一分鐘。”
熙熙攘攘的職工大院中,嗒嗒與許年一起安慰著正傷心難過的顧方。
三個孩子窩在一起的場麵,是說不出的溫馨。
可此時孩子們的純粹清澈有多讓人暖心,站在原地麵紅耳赤的顧建新與董萍就有多諷刺。
“出事了,就隻知道責怪孩子,責怪彆人。你隻會罵孩子性格內向,不敢表達,但怎麼不反思檢討自己?”付叢森的臉色沉下來。
付國棟也說道:“我兒子也在市一小念書,他說自從你們的事一鬨,顧方在班級就遭到了大部分同學的排擠。到了這個地步,你們仍舊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嗎?”
董萍的神色一僵,望向蹲在地上默默哭泣的孩子。
她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兒子了。
她伸手去拽顧方,可他哭得傷心,竟不願意讓她碰觸。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她曾經用儘心思去照顧培養的孩子,如今看著她的眼神,卻是充滿著厭惡警惕的。
竟還不如陌生人。
一陣喧鬨之中,顧方的爺爺奶奶趕到了。
兩個老人家到了學校沒接到人,早已急壞了,趕忙往這邊趕,好在孩子確實回來了。
鄰居們的議論聲還沒停下,兩個老人家仔細聽了聽,便知道這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他們鐵青著臉,當著顧建新與董萍的麵,帶走孩子。
臨走之前,顧老爺子甚至還丟下一句話:“孩子留在你們身邊,遲早會養廢。”
顧方跟著爺爺奶奶,一個勁抬起小手擦眼淚,轉身時還回頭深深地看了許年與嗒嗒一眼。
可對於他自己的父母,他竟毫不眷戀。
直到人群逐漸散去,大院也終於安靜下來,董萍與顧建新才回過神。
他們麵對著彼此,心底隻有抱怨,沒有任何試圖傾訴的**。
相看兩生厭。
……
嗒嗒回頭看著顧方
的父母時,想起自己不久前做的夢。
在夢中,她看見顧方父母的下場。
顧建新與董萍會爆發一次又一次激烈的爭吵,後來董萍實在忍無可忍,便上他單位控訴。
單位裡的領導本來還在猶豫是否要恢複顧建新的職位,被董萍這一鬨,徹底沒了耐心,一致決定辭退他。
物資局收回了職工大院的住處,顧建新沒了家,沒了兒子,沒了收入,在心灰意冷之下決定與董萍離婚。
一對夫妻的感情就此破碎,從此再無瓜葛。
而顧方養在爺爺奶奶身邊,總比在他親生父母身邊來得幸福。
付叢森帶著嗒嗒和許年一起進屋,嘴角揚起的弧度就沒消失過,眼神中滿是欣喜。
付國棟見父親心情好,便出門去買一些酒,晚上好好喝一杯。
付蓉與許廣華想到剛才發生的事,還有些心疼顧方。
但那畢竟是彆人家的事情,他們也不好乾涉太多。
倆口子跟在最後頭,先是在嗒嗒與許年進屋之後,聽見屋裡傳來的一陣陣笑聲,而後,他們也走進去。
這下笑聲變成了驚詫聲。
“你們怎麼還帶東西來?”鄭平娣說道。
“幾斤細麵,幾斤粗麵。你們要是吃不慣粗麵,可以和細麵摻著一起揉。”付蓉說道。
鄭平娣的眉心微微擰起來:“你們自己過得也不容易,上自己家,帶什麼東西?”
鄭平娣這話音一落下,並沒有等到付蓉的回應。
母女倆許久沒有心平氣和地對話,這時麵對麵,竟也不知道怎麼再起個話題的頭。
“一點心意。”許廣華將麵粉放下,搓了搓手心,“也不好空手來。”
付叢森沉默許久,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聽著這話,葛慧不由看向許廣華,而後將目光落在桌上。
他們帶了兩袋麵粉,用供銷社專用的袋子裝著,看起來分量還不輕。
據她所知,農村人吃的都是拿工分兌的糧食,平時吃的都是粗糧,甚至連一口白米飯都嘗不到。
在她的想法裡,付蓉來家中,必然是來打秋風的,畢竟娘家條件好,多帶一些吃的用的回去,他們還能改善生活。
可沒想到,付蓉這趟來,竟然還自己掏腰包了。
“就是,像媽說的,來自己
家帶什麼東西啊。”葛慧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伸手掂了掂麵粉,又放下,“今天嫂子給你們打了兩盤紅燒肉,晚上多吃一點。”
葛慧還是會來事兒的,招呼著讓這一家子人坐下來。
付國棟還沒回過神。
他以為妹妹家早就已經窮得揭不開鍋,想要幫忙,卻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接受。
可沒想到,他們過得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很多。
不光是這兩袋麵粉,就是單看兩個孩子穿得乾乾淨淨,頭發也理得清爽,便知道他們不是那種在土裡打滾的娃。
再加上許年背著的書包,還有他毫不局促的神色,一看便知在鄉下過的不是苦日子。
“年年,讓姥姥看看你。”鄭平娣蒼老的手撫摸著許年的臉頰,動容不已,“我真沒想到,以前那姓董的磋磨的竟然是我的外孫子。”
許年笑了笑:“姥姥,你以前就經常護著我。”
過去一起住在這大院裡時,許年就很喜歡這家人。
沒想到,如今這家人都成了他的親人。
一家子人圍著嗒嗒與許年說了好一會兒話,就連本以為自己會格格不入的許廣華也慢慢融入其中。
直到坐踏實了,付蓉看著這個家,心中才湧現一絲感慨。
她記得自己決定嫁給許廣華時,也是坐在這板凳上,剖心剖肺地向家人們表達自己對他有多真心。
可她的家人壓根沒有給她介紹許廣華的機會,隻是心不在焉地聽著。
最後,她母親出去買了一個白麵饅頭,問她:“你看這白麵饅頭香不香?“
在付蓉搖頭之後,她母親便又說:“這白麵饅頭對現在的你來說不算什麼,你想吃就都能吃得上。可將來嫁到鄉下去,日子就沒這麼好過了。彆說白麵,就連粗棒子麵疙瘩,你都不一定能吃著。”
付蓉知道鄭平娣的本意是想讓她知難而退,可她卻是鐵了心。
後來她也認了,隻覺得自己或許再也沒辦法進這個家門。
可沒想到,一切在慢慢轉變,比她想象中要更好一些。
至少在現在,她若是想要,他們家是絕對能買得起白麵饅頭的。
而她的父母兄嫂,雖仍舊遺憾她的選擇,卻也沒法斬釘截鐵地說她過的是苦日子。
“大家都餓壞了吧
?開飯了。”葛慧進廚房將準備好的晚飯端出來。
桌上擺了不少菜,有紅燒肉、清蒸魚、幾盤蔬菜,還有一鍋剛煲好的老母雞湯。
嗒嗒被抱著坐在凳子上,不一會兒工夫,她姥姥便盛一碗雞湯放在她麵前。
這雞湯聞起來格外香濃,用勺子攪一攪,裡頭還有燉得軟爛的板栗。
熱氣衝到鼻尖時,還帶來噴香,嗒嗒舔了舔唇角,不客氣地喝了一大口。
雞湯是鮮美的,雞肉很嫩,輕輕咬一口,就像是能在舌尖融化開來。
葛慧又給大家端上香噴噴的白米飯。
嗒嗒望著這白米飯,都要出神了。
粒粒分明的白米,舀一小勺放在口中,糯糯的,還極有彈性。
嗒嗒吃得瞪圓了眼睛:“這比紅薯粥要好吃多啦!”
大家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