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的小臉在車廂裡悶得紅撲撲,打開車門蹦下來,腦袋上毛茸茸的小辮子跟著一翹一翹的。
蔡敏淑特彆喜歡她,便說道:“嗒嗒,阿姨有幾尺卡其布,給你帶回家,讓你媽媽給你做一件漂亮的衣裳。”
嗒嗒連忙把頭搖成撥浪鼓,聲音糯糯的:“我娘說不可以隨便拿彆人的東西。”
“可阿姨不是彆人,是你的朋友啊。”蔡敏淑裝作難過的樣子,哄她,“朋友給你送禮物,你可以收的呀。”
“但是嗒嗒沒法給你送禮物。”嗒嗒摸了摸自己的小口袋,遺憾地說。
小家夥竟還懂得禮尚往來,這將蔡敏淑逗樂了。
她一本正經地考慮一番,勾勾嗒嗒的鼻尖:“我們還會再見麵的,下回見麵,你給我一個大白兔奶糖,就當是禮物,好不好?”
嗒嗒這才安心收下蔡敏淑遞來的幾尺布。
站在一旁盯著她瞅的老頭老太太早就已經把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
他們雖沒見過什麼世麵,但活到這把年紀,一個個都是人精。
開小汽車的夫妻倆對嗒嗒的喜愛幾乎要從眼睛裡溢出來了,再說那卡其布,即便是有錢都買不到,聽說上回村長想買,都要托關係排好長的隊才買到幾尺。
眼下這女同誌隨手從車廂裡一掏,竟直接將厚厚的布料送給了嗒嗒,甚至為了讓小丫頭心安理得得收下,還好生安撫了幾句。
這連哄帶騙的,卻不是帶著惡意,誰還敢說嗒嗒在城裡不受那房子主人家的器重?
這會兒,村民們想當然認為開小汽車的兩口子是盧德雲的女兒女婿或是兒子兒媳,一時之間,不僅因這氣派的小汽車對盧德雲多生出幾分敬意,就連對嗒嗒,都是刮目相看。
“去城裡轉了一趟回來,不僅吃飽喝足,人家還送她一塊布!”
“這下不能說許家老大缺心眼了,這一塊布都能抵他多少天的工分啦?咱就算一個月不吃不喝,把賺的糧食全拿去黑市賣了,都換不來這布票!”
“瞎說,要去黑市賣糧,安上了投機倒把的名,公安就要拿鐵銬子來銬咱了!再說,人家城裡人自己的糧食都吃不完,還是精細糧!”
這一幕對老頭老太
太們心底造成的衝擊力很大,他們啥酸話都說不出了,一道道目光不自覺落到周老太身上。
有人是羨慕她,認為她孫女抱上大腿,以後吃香喝辣不用愁,連帶著還能讓她沾沾光。
當然了,也有人暗暗嘲笑她,誰不知道這回他們家大房鬨分家時有多堅決,恐怕母子倆早就起了芥蒂,人家就算享了福,也不一定願意算上她那一份!
“嗒嗒,可以帶我們去你家嗎?”蔡敏淑與丈夫對視一眼,點點頭,“我們有一些事想要請你爸爸幫忙。”
“可以啊。”嗒嗒脆聲聲地答應,剛牽著蔡敏淑的手要帶她回家,突然看見她爹的身影隱隱約約出現了。
許廣華和付蓉著實放心不下閨女。
雖說在臨走之前,盧德雲答應要將嗒嗒送到她姥姥家去,可他們村沒有電話,無法和城裡聯係,也不知道嗒嗒順利到付家沒有。
許廣華擔心,坐不住了,正想著去看看有沒有辦法讓村長再借拖拉機讓他進城一趟,遠遠地,竟看見了一輛光鮮的小汽車。
這小汽車旁站著的是嗒嗒和兩個陌生人。
“爹!叔叔阿姨說要請你幫忙!”
許廣華張開雙臂將她抱起,走到蔡敏淑與她丈夫身邊。
聽著他們自我介紹,周老太眼睛一眯,這倆人果然是城裡正經國營單位的職工,倆口子還是雙職工呢!
“今天那一百個喜餅,酒席上大家都吃得讚不絕口。不說彆人了,我爸的嘴最刁,都特彆喜歡。”蔡敏淑笑道,“很快就要到中秋節了,到時候我們單位可能要舉辦一次聯歡會,不知道能不能請你過來,再做一些喜餅?”
周老太和身旁的村民們都快要笑出聲了。
這回做一百個喜餅,就已經耽誤了許廣華好幾天的時間,雖說對方帶嗒嗒去城裡玩了一趟,還給了她幾尺布,但卡其布再稀罕,能當飯吃不?
照他們說,城裡人就是精,隨隨便便從指縫裡漏一點好處,就能換得他們鄉下人做牛做馬了!
“沒問題。”許廣華連想都沒想,“大概什麼時候要?”
“這回倒不需要你提前做好帶過來,我們單位有食堂,采購部的會先買好食材。到時候你就當是我們請來的大師傅,工錢按天結算。”
像是擔心許廣華誤會,蔡敏淑又立馬解釋道,“不過工錢肯定不會少,你給我們做的這喜餅,一個算多少錢?”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許廣華給做喜餅,還收錢了?
“五毛錢一個,另外還有人工費。”許廣華說了個大概。
周老太倒吸一口涼氣,五毛錢一個的餅,做一百個能收多少?
隨便一算都知道不會是個小數目!
“行,那到時候你先來我們單位一趟,我再跟你討論工錢問題。你是嗒嗒的爸爸,我絕對不會占你便宜的。”蔡敏淑說道。
許廣華的眼中滿是喜色。
今天早上,他收回六十元的時候,雙手都不由顫抖。
這雖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錢,但畢竟是第一次做買賣得的,心情難免激動。
好不容易等到付蓉回家,兩口子仔細數了一遍又一遍,扣去成本和準備支付那幾個幫忙乾活的大娘大嬸的酬勞,還餘下不少,突然之間,他們感覺未來都有了盼頭。
原來錢是能這樣賺的!
許廣華不怕吃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缺他的,總會在另外的方麵給他補回來。
就好比當初他們家的日子過得如此艱難,可隻要挺過來,等待他們的就是溫暖的光芒。
蔡敏淑讓她丈夫回車上找紙筆,將他們單位的地址寫下,又與許廣華約定好時間,讓他記得來一趟。
許廣華自然滿口答應下來,還不忘說了一番感激的話。
看著許廣華麵對城裡人時坦蕩又大方的姿態,周老太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
在她的印象中,許廣華既沒許廣國穩重能耐,又不像許廣中那樣機靈,照理說,應該隻能窩在村裡,一輩子出不了頭才對。
可現在看來,人家非但出頭了,成就還不一定比她自己的兩個兒子要小!
因為他抱上城裡人大腿了……
周老太越看越覺得不對勁,眸光閃爍起來。
住在村尾的張婆子見許廣華這體麵的樣子,不由說酸話:“你有福氣啊,二兒子在供銷社上班,三兒子到處做木工活,現在連大兒子都要上城裡了!那可不是鎮上的單位,是市裡的國營單位啊,指不定你這大兒子比他們還要有出息呢。”
周老太恨大房一家子,但同時也愛麵
子,聽人家這麼說,她笑起來:“我家老頭子成天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隻要他們自己過得好,我當娘的就滿足了!”
張婆子在心底“呸”了一聲。
誰看不出這周老太的笑容有多陰陽怪氣啊?
事情已經談好,見時候不早了,蔡敏淑與她丈夫就先回去了。
望著他們的背影,許廣華收回視線,便要帶嗒嗒回家。
“娘,我們先回去了。”許廣華不能不搭理自己的娘,好聲好氣說了一句,就往自家屋子走。
這會兒周老太自然得給自己找點存在感,她“哎喲”一聲,捂著自己的腳踝就喊疼。
然而這聲音不僅讓許廣華停下了腳步,還讓恰好從邊上經過的許廣中立馬跑過來。
“娘這是咋了?”許廣中著急地說。
周老太坐在地上喊著:“腳扭了,又是上回那傷。看來還是不能省這錢,得喊赤腳大夫來看看。”
“娘,我扶你回去。”許廣華帶著嗒嗒走回來,對周老太說道。
周老太點點頭,想著就讓許廣華出這看大夫的錢,順便讓大夫抓點補身子的草藥,有多貴就抓多貴的,彆給他省錢。
反正他不是掙錢了嗎?
正當周老太將如意算盤打得格外響時,許廣中卻對許廣華說道:“大哥,你抱著娃不方便,娃手上還拿著這麼多東西,你一個人能有幾隻手啊?我背著娘回去就成。”
“你……”周老太想要攔,卻攔不住了,實誠的許廣華壓根沒推,帶著娃就走了。
微涼的風吹來,嗒嗒的發絲拂在雪白的小臉蛋上,她用短短的手指輕輕撥開,晃著自己手中的袋子說道:“爹,嗒嗒給你們帶回國營飯店最好吃的一盤菜啦!”
“是什麼菜?”許廣華驚訝道,“爹說過不能給彆人添麻煩的,你忘記了嗎?”
“是炸香蕉,香蕉炸得脆脆的,裡頭又軟軟甜甜的,配上煉乳更好吃啦!”嗒嗒想到這美食,口腔裡不由分泌了一些口水,她“咕咚”一聲將口水吞下去,又認真地解釋,“嗒嗒沒有給人添麻煩,是盧爺爺看我喜歡吃,悄悄給我買的。”
夜是寂靜的,尤其在周老太與一眾老頭老太經曆了剛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後,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也正是因
為如此,嗒嗒清亮的聲音才會落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背我回家。”周老太沒好氣地瞪許廣中一眼,說道。
許廣中一臉糊塗,但還是背起她,問道:“娘,我去喊赤腳大夫不?”
“彆喊了!看大夫不要錢?”周老太咬咬牙,現在若是將大夫喊回家,就隻能自己出錢,不過是扭傷了腳而已,在炕上躺兩天就是了,犯不著花這冤枉錢!
周老太越想越窩火,趴在許廣中背上時一臉怒意,然而更讓她想不到的是,身後竟然還傳來了嘲笑聲。
“誰不知道以前周婆子對大房家最差啊?我記得當年廣華還小的時候,就成天受苦受累,周婆子對他倆弟弟都挺好的,唯獨對他最刻薄。”
“何止啊?當初大房家小丫頭還傻的時候,她多嫌棄人家,連帶著還成天在她大兒媳麵前說風涼話。不過風水輪流轉,現在他們家越過越好了,以後也不會孝順她的。看這國營飯店好吃的,就沒算上她的份!”
“一個上市裡單位食堂幫忙乾活,一個在公辦小學當教師,嘖嘖,他們家這日子過得不要太好!”
這些聲響仿佛在周老太的耳邊放大再放大,聽得她的腦袋嗡嗡脹痛。
她哪知道大房家的出息越來越大?
要是早知道有今天,她哪會磋磨他們,使得他們在家裡待不下去,鬨著要分家。
現在大房家的日子若真越過越順遂,那她是不是該想辦法彌補一下兩家的關係?
周老太仔細想著,卻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會的,從小到大,許廣華都是個倒黴催的。
他走不了大運!
要風光,也隻是一時風光,很快他就會被打回原形的!
……
朱建丹的心裡是能藏事的。
正是因為她喜歡將所有的苦悶與委屈憋在心底,所以閨女死後,她的情緒才會越來越差,最終難以疏導,嚴重影響了身心健康。
這些天,她本來已經逐漸走出了柔柔離世給她帶來的陰影,開始展望起陽光與未來,可昨天許妞妞的表現,卻是像烙印一般,烙在了她的心底。
朱建丹仿佛一下子就清醒過來。
如果許妞妞是真的傻,她不會這樣百般憐惜這孩子,甚至還會有一些不耐煩。
這一切在
昨天看著許妞妞那扭扭捏捏的姿態與唇角溢出口水時狼狽的樣子之後,已然得到了印證。
朱建丹沒這麼偉大,她不可能給自己招來一個傻孩子,做牛做馬地伺候著。
她琢磨了一晚上,隻覺得許妞妞的表現就像是一盆冷水,徹頭徹尾澆下來,讓她真正失望。
難道隻是因為對柔柔的思念過深,才讓她變成如此嗎?
許妞妞本該是無辜的,是她與蔡敏騰所寄托的不合時宜的希望讓他們自己失望。
可如果,許妞妞真是裝的呢?
她對親生女兒的思念不能被這樣利用。
朱建丹放下手中的茶盞,從屋裡出來。
她想要去試一試許妞妞。
不過是一個小孩而已,就算有些心眼,也不可能將她耍得團團轉。
朱建丹打開房門,剛要往許家走,突然見孫秀麗一臉著急地跑過來。
“你怎麼了?”
“朱姐,妞妞又發燒了!”孫秀麗抓著朱建丹的手,將她往家裡拖。
“也不知道怎麼了,昨天一回來就開始發燒。一整晚說胡話,叫媽媽。平時在村裡,她隻喊我娘,從來沒喊過媽,我估計,她喊的是你。”孫秀麗感慨地說。
人心都是肉做的,饒是朱建丹心裡再不舒坦,聽見這番話,神色也軟了軟。
難道是她誤會許妞妞了?
孫秀麗用鑰匙開門,將朱建丹領進屋。
與前些日相比,屋子裡看起來乾淨了不少,孫秀麗帶朱建丹進屋,讓她看看許妞妞。
許妞妞躺在床上,被子緊緊捂著,臉頰都被捂得紅紅的。
一看見朱建丹,她的嘴巴就扁了扁:“媽媽……”
這聲音,讓朱建丹的心頭一個咯噔。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親生閨女離世之前便是這樣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喊她媽媽。
直到柔柔走後許久,朱建丹想起那一刻,都仍舊心痛不已。
不自覺之間,她望向許妞妞的眼神變得柔和。
“妞妞不舒服嗎?”她坐在床邊,握住許妞妞的手。
許妞妞的眼眶一紅,淚水“啪嗒啪嗒”往下落。
孫秀麗歎氣道:“你們昨天在飯店吃飯,應該有很多人吧?我猜孩子應該是嚇著了,好在去邊上藥店開了退燒藥,現在已經好多了。”
孫秀麗往後退一步
,讓許妞妞與朱建丹待在一起。
等到看著朱建丹握住許妞妞的手時,她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欣喜。
“妞妞頭疼,嗓子眼也疼。”許妞妞輕聲說。
朱建丹摸摸她的頭發:“還有哪兒不舒服?”
“沒有。”許妞妞眨眨眼睛,眼眶濕潤,“妞妞想媽媽了。”
聽著這話,朱建丹下意識回頭去看孫秀麗。
而孫秀麗則是露出了欣慰的神色:“看來孩子是把你當作親生媽媽了!朱姐,一定是因為你對她好,她才這麼喜歡你。”
朱建丹沒有接話,而是輕輕摸了摸許妞妞的額頭。
頭發很清爽乾燥,額頭上也沒有汗。
她又往邊上看了看,問道:“妞妞吃了什麼藥?”
床邊小桌子上什麼都沒有,甚至連一杯水都看不見,孫秀麗不自然地說道:“好像叫啥退燒藥,我不認識字,那包藥的紙也扔掉了。”
朱建丹答應一聲,收回視線。
許妞妞的眉心跳了跳,給孫秀麗使了個眼色。
孫秀麗想起自己大清早聽許妞妞說的話,便立馬說道:“朱姐,我覺得妞妞的腦子變好了。以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現在一張嘴,說話雖然還是細聲細氣的,但不會再像之前那樣結結巴巴的。”
“燒好了?”朱建丹的眸光淡淡掃過許妞妞的臉,眼底有一分若有似無的笑意。
“就是啊!以前這孩子就不是個傻的,過去還經常有知青說她聰明,長大一定是塊讀書的料!是那回她不小心發了一場高燒,醒來之後說話就變得不清不楚的。現在又一場高燒,給她燒回來了,可不是好了嗎?”孫秀麗笑著說。
朱建丹點了點頭,沒有再出聲,而是專心照顧起許妞妞。
感受著她的溫柔,許妞妞的心才慢慢落回實處。
許妞妞以為朱建丹不會再理會自己了,畢竟昨天自己害得她丟儘臉麵。
可沒想到,這人的心還是軟的。
既然如此,那就好辦了。
許妞妞仍舊沒有過多表現自己,隻是乖乖地靠在朱建丹的肩膀上,讓她給自己講故事。
她的聲音輕輕的,口齒卻變得清楚了許多,嘴角帶著的笑容極其溫順懂事,一雙眼睛也像是會說話一般,透著對朱建丹的依賴。
……
許妞妞徹底征服了朱建丹的心,孫秀麗的笑容也變得愈發燦爛,小日子過得更加有滋有味。
這不,想起村裡會在秋收前的一個星期挖紅薯,她就準備回去一趟。
孫秀麗是帶著許妞妞回去的,一來是想著之前的事太丟人,她想扳回一城,二來也是希望借著許妞妞的福氣讓自己風光一把。
母女倆的關係從未像此時一樣融洽過,她倆邊走邊說話,直到上了回村的公交車,許妞妞都沒有再挨孫秀麗的罵。
許妞妞知道自己不會再挨罵了,因為她現在是家裡的功臣。
那天回到家,她猜測朱建丹與蔡敏騰生了退縮的心,不打算再像之前那樣疼愛她,心中愈發焦灼。
思來想去,許妞妞認為一切問題出在她給自己挖的坑上。
隻要她不傻了,朱建丹與蔡敏騰便會恢複對她的喜愛與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