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
艾倫背脊上已滿是冷汗。
艾倫並不討厭歌唱,但他恐怕永遠也沒有辦法適應這種無數人包圍，被無數人凝望場合。
尤其是在這一刻，那些人凝注在他身上目光，已經灼熱到了仿佛擁有實質程度。
艾倫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皮膚因為那目光而產生隱隱刺痛。
即便心裡很清楚,域外之民們跟很多年前那些貪婪而瘋狂歌迷完全不一樣。可是那樣目光依然艾倫無可避免地想起了許多黑暗過去。
【“艾倫——艾倫——”】
【“成為我人吧,艾倫……”】
【“我願意為你付出生命！艾倫！我會證明給你看！”】
……
艾倫打了一個寒顫。
好吧，他得承認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對周圍人撒了謊。
他感覺一點都不好。
明明隻是一段不經意劃過腦海回憶,依然讓艾倫感覺自己如墜深淵,連血液都變得無比寒冷。
謝天謝地，雷蒙德就在他身邊,艾倫從未如此感激過身邊那個男人存在。
蒼白而高大Alpha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默，卻也因此而顯得如此可靠。他手臂結實穩固，牢牢地抱緊了艾倫。那種獨屬於雷蒙德氣息,鬆脂，海鹽,混雜著某種青澀香草味，湧入了艾倫鼻腔,這讓艾倫多多少少鎮定了一些。
宛若溺水人終於找到了一塊浮木，艾倫緊緊地抓住了雷蒙德手。
隻不過……
“是他,是,他來到我們身邊了……”
“是艾倫·布萊斯維爾,是銀色星星……”
“老約翰可真幸福……”
“是太幸福了,他終於可以前往天堂了……”
…………
從四麵八方湧向艾倫細小低語,通用語夾雜著聽不懂特殊外星語……依舊洶湧宛若潮水,幾乎快要將艾倫整個人都淹沒。
雷蒙德臉色很糟糕。
管道與牆壁後麵蠕動血肉已經快要失控,來自於白皇帝本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強烈。
獨占欲和殺戮欲交替在白皇帝核心深處湧現,而隱藏在金屬板與縫隙之中肉塊中也因此而長出了細密皮齒與吸盤,用於捕殺獵物觸手們宛若瘋長藤蔓在域外之民們看不見角落裡不斷爬行。
刺破那些堅硬遮蔽物，湧入這該死大廳，然後將這些圍繞在艾倫身邊並且企圖占有艾倫脆弱生物全部吞噬殆儘！
所有域外之民都將注意力放在了艾倫身上，因此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刻雷蒙德瞳孔已經改變非常非常細小，銀色虹膜顏色也變得格外淺淡幾乎與眼白合為一體。這讓雷蒙德眼神看上去愈發冰冷，是一種冷血動物才會有殘暴。
甚至，在白皇帝核心中，祂已經為接下來捕食做好了推演——
首先需要做是腐蝕掉支撐空間承重梁，然後是一些固定在頂部機械設施，不過稍微做一些小動作，祂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偽造出一場垮塌事件。
理所當然，祂會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然後迅速帶著艾倫離開，隻要稍微拉長一點距離，現在充斥在祂視野裡這些生物便會被倏然彈出獵食觸手卷入口中。
在白皇帝動作之下，這些人甚至連血都不可能來得及流出來，除非白皇帝刻意留下一些屍體用來偽裝現場。
……
一切都是如此完美無缺。
一切都是這樣信手拈來。
“滴答……”
粘液緩緩沿著梁柱與牆壁滲下來。
在無人注意地方，已經有一部分觸手正在蠕蠕而動，隻不過它們體表色素變幻，讓它們徹底隱身於雜亂環境壓根無人察覺。
隻不過就在白皇帝即將動手那一刹那，祂忽然停下了所有動作。
【不。】
白皇帝心想。
然後祂轉過頭，望向了自己身側那個男人。
艾倫自然不知道差一點就要發生那場“慘劇”，他隻是怔怔地看著自己周圍老弱病殘，眼神中溢滿了憐惜與不忍。
【艾倫……絕對不會喜歡這件事……】
殺死企圖襲擊“雷蒙德”和艾倫殺手是一回事。
操控基地裡那些心思叵測研究人員也很正常。
但是，當著艾倫麵殺死他憐惜這群混血雜種？這又另說了。
根據白皇帝從“雷蒙德”大腦中提取到信息，隻需要稍微推演一下也能計算出，這件事情一旦被艾倫知道，那麼祂和艾倫之間恐怕就會變成非常棘手狀態。
當然，白皇帝也很清楚這個幾率非常小，但整個計劃依然無法做到萬無一失。
祂甚至有點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在剛才忽然變得如此衝動血腥，甚至到了有點愚蠢地步？
白皇帝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開始審視起了自身。
似乎從剛才開始就有什麼地方變得有些不太對勁。
之前還完全沉浸在艾倫歌聲中以至於有些恍惚未曾察覺，但現在，很容易就可以發現可疑之處——最明顯提現就是這群域外之民。
要知道，為了控製住自己內心暴虐情緒，剛才白皇帝可是釋放出了非常凶狠且危險氣息。
在宇宙中，甚至就連體型巨大星鯨在察覺到納迦這種威懾氣息之後也會遵循本能直接改變航道避免陷入危險。
可現在，白皇帝作為最為強大納迦人所釋放出來震懾，卻對這群域外之民失去了作用。
當然，也可以認為是這些人從出生以來就一直處於如此惡劣且悲慘命運之中，他們幾乎每天都要麵臨死亡，幾乎每天都在承受著失去，以至於對危險失去了敏感性。
但這種可能性也太小了一點。
白皇帝冷靜地審視起了這群外形或多或少都有些異樣域外之民，表麵上他們依然遵循著卡爾文禁令，沒有太過於靠近艾倫，但實際上……
人群眼中彌漫著一種淡淡恍惚與狂熱，他們無可避免地在艾倫身邊越聚越多。
那種讓人不舒服癡迷也逐漸變得明顯。
“艾倫，我們回去吧。！
雷蒙德眉頭皺得幾乎鎖在了一起，就連身體都有了隱隱變形——如果艾倫如今注意力再集中一點話，他可能會意識到，雷蒙德身上除了原有信息素味道之外，還額外摻雜了些許潮濕氣息。
“……你不用管這些。”
雷蒙德低聲對他說道，他把艾倫抱得更緊也更加用力。
艾倫嘴唇翕合了一下，他剛想開口回應對方，之前老約翰家孫子和孫女卻突兀地擠到了艾倫麵前。
“謝謝你！銀色星星！”
女孩睜大了眼睛，臉上滿是歡欣鼓舞笑容，她就那樣衝著艾倫喊道。
至於那個男孩，他臉上眼淚尚未乾涸，但臉上洋溢笑容與自己身邊女孩一模一樣……
明明就在不久之前還曾因為老約翰死亡而痛哭不已，但現在，那個安詳死去老人，對於他們來說似乎不再是絕望與打擊，而變成了某種莫大幸福。
“謝謝你……謝謝你……星星，偉大星星，請照顧好我爺爺，謝謝你……”
男孩結結巴巴地衝著艾倫重複道。
以這一聲道謝作為契機，卡薩家老人那無比幸運死去似乎成為了一個開始。在艾倫還沒有做好準備時候，周圍人已經開始衝著他懇求起來。
“銀色星星……可否也為我們家孩子唱一首歌……他才7歲……醫生說，他已經撐不過這兩天了……”
“嗚嗚嗚……星星……艾倫……我懇求你，懇求為我唱一首歌……我母親，我母親總是害怕自己沒有辦法抵達天堂，她已經痛苦很久了，今天恐怕是她最後一天……她是一個好人我可以向你發誓……請你庇護她吧……請你帶她走……嗚嗚嗚……”
“嗚嗚我丈夫，他也需要您歌……偉大星星……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無論付出什麼，我都願意！隻求你救救他……帶他去那個美好地方吧，不要讓他留在這種地方……”
……
在這個“病房區”實在有太多人太多人待在這裡，默默地承受著死亡帶來恐懼。
這場麵是如此讓人不安，而來自於親友懇求，更是沉重到甚至讓人無法呼吸。
艾倫身形微顫，雷蒙德聲音也變得沙啞低沉。
“走吧，艾倫……”
就像是在忍耐著什麼似，那聲音聽上去有些怪。
艾倫可以聽見雷蒙德在自己身邊輕聲重複了一遍。
但艾倫並沒有吭聲。雖然艾倫很清楚，如果自己點點頭，雷蒙德一定可以順利地將他帶出人群。
艾倫可以理所當然地把這群終日與死亡為伴域外之民拋之腦後，反正不久之後他就可以回到辦公區。拉菲爾為他偽造身份可是督察官——雖然隻是一個虛假身份，但也給他提供了足夠多保障。就算他完全不理會這些域外之民，他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相反，他還可以免去很多麻煩。
但是……
艾倫卻不能這麼做。
他目光掃過了那些眼泛淚光，麵帶期待麵孔。
就連心臟跳動都變得有些困難。
一旦開始承認撒謊，那麼接下來謊言隻會越滾越大。
光是聽這群域外之名懇求就能聽出來，他們似乎真把艾倫當成了神。
他們似乎真覺得，隻要得到了艾倫允許，他們所愛人就會進入美好天堂，再也不用忍受這個世界苦痛。
隻可惜，艾倫卻並不是所謂神。
【……是時候停下這個錯誤了，現在如果讓一切停止，都還來得及。】
艾倫幾乎都可以聽見自己聲音是如何在心底勸說他自己。
成為一群人偶像，成為所謂精神支柱……
最後，被那些人所謂愛與癡迷徹底吞噬——明明都已經吃過一次教訓，明明已經吃夠了苦頭。
可是，他身體卻像是有了自己意誌，艾倫一點一點掙出了雷蒙德懷抱。
這些人需要他……
艾倫身體裡另外一個聲音，那個驅使著他毫不猶豫來到“病房”，那個讓他不由自主在老人身邊坐下來，並且為其歌唱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響亮，響亮到艾倫完全無法拒絕。
“……若是有人凝視星光，為何不與我一起同行呢？化為黑暗中銀星，拋棄所有痛苦與絕望……”
“……彼方銀之星……遠方伊甸天堂……看見星光人啊，不如與我一同化為銀色星光。”
……
甜美，縹緲，神聖歌聲又一次地回蕩在充滿惡臭和痛苦病房區……
人們喧囂，人們痛苦，在艾倫歌聲響起瞬間忽然停止了下來。
降臨在卡薩家老約翰身上神跡又一次地降臨在了其他域外之民身上。
痛苦中人停下了哀嚎，昏迷中人神情漸漸舒展，殆死人麵露笑容，絕望親友們忘記了痛苦與離彆……
就這樣，不知不覺中，越來越多人帶著自己存世親友聚集在了艾倫身邊。
就跟之前一樣，在艾倫歌聲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溫柔美好夢境之中。
就仿佛那片由星光構成天堂，真就在某個並不遙遠地方，而艾倫歌聲就是指引，隨時可以帶著他們前往那個沒有痛苦天堂。
……
就在所有人都深深地沉浸在艾倫歌聲之中不可自拔地時候。
在“病房區”上方，一個黑影正靜靜地站在大廳穹頂頂部。
整個“病房區”占地麵積極大，但是畢竟是借用了廢棄區域搭建而成簡陋場地，大廳頂部看上去一塌糊塗，甚至連一塊完整天花板都沒有。有隻有橫七豎八滿是汙垢金屬架子和耷拉在半空廢棄電線以及管道。
這裡遍布灰塵，汙垢還有從管線中泄露有毒物質。
一般人……不，哪怕是域外之民，也絕對不會想待在這種地方。
可現在，這裡卻有個人站在這裡許久未動。
他用一隻手扶著金屬結構圍擋，癡迷地凝視著下方人群正中心艾倫。
歌聲在這個距離聽起來有些飄渺，但依舊會讓那個男人皮膚滾燙，心跳加速……
甚至是精神恍惚。
一些混沌模糊畫麵伴隨著歌聲不斷地在他腦海裡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