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暖風徐徐而入,帶著春天特有的清新香氣。
席肅愜意地端起茶,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他看向席冰,輕鬆地掌握著事態的節奏,轉而與婦聯、民警的工作人員說,“我想事情已經清楚了。就這樣吧。麻煩大家跑這一趟……”
不待席肅說完,席冰當機立斷打斷席肅的話,“我還有話說!”
席肅蹙眉,“席冰,長輩說話的時候,不要插嘴。”
“我看你都要總結陳詞了,不得已才打斷的。”席冰揚起下巴,分毫不讓地懟了席肅一句。他轉而斯文有禮貌地對婦聯、民警道,“叔叔、阿姨,我還有話說。”
不論婦聯還是民警在麵對小朋友時都非常有耐心,都說,“小朋友你還有什麼想法,儘管說。”
世上又不隻席肅長嘴,既然席肅總拿他學校成績學事,那就從成績說好了。席冰從不帶怕的。
“我跟我爸有根本上的認知偏差。我爸因為自己小時候學習好,就一直覺得我成績不好。他還認為我去踢球、去遊戲廳、去網吧是不對的,其實我還去了滑冰場,去了漫畫屋,還定了好幾個手辦。”
席冰從來都能大大方方地麵對自己做過的事,而且,他從不為此感到羞恥。
大概是席冰的態度太過坦蕩,一時竟無人反駁他。
席冰一反往日窩成一團的坐姿,他筆直地跪坐著,神色鄭重又冷靜地訴說自己的觀點,“我去踢球,去打遊戲,去滑冰,去買手辦,是因為我喜歡這些。我在學校排名不高,隻是文化課學得不太好而已,如果是考踢球,考滑冰,考打遊戲,我成績肯定是一流的好。”
這話聽的工作人員都笑了,“小朋友,學校不考這個呀。”
“我知道。我隻是說大家普遍存在這樣的偏見。隻認為學科成績才算成績,一個物理學得好的人,跟一個踢球踢得棒的人,大家總是心理上更尊敬物理學得好的那一個。但其實,物理與踢球是完全不同的事,我認為,在任何方麵取得優秀的人,都值得同樣的尊敬。”
“我媽媽說,人要做自己喜歡的事,要過得開心。語文數學是文化,踢球、滑冰、遊戲,一樣是文化。文化並不是拘泥於區區幾個學科,文化是生活的方方麵麵。我爸非常霸道、高傲、□□,他覺得自己站在高處。”
“實際上,人生而平等,從來沒有任何人站在高處。身份隻是社會分工不同,並不是住居民樓的人就低賤,住彆墅的就高貴。人生真正的高貴隻有善良的內心、上等的品行,我無法被席先生的品行折服。他對我非打即罵,一味要我按照他的安排做,從來不肯聽從我的訴求。哪怕血緣上是父子,我也絕不認可他對我的教育方式。我要求重新更換監護人。”
哪怕見多識廣做慣調解工作的婦聯、民警,也對席冰的口才邏輯歎為觀止。普通這個年紀的小朋友能把事情說清楚就不容易了,席冰簡直有理有據有議論,還能輸出大段人生觀。
席總,您兒子是個人才啊!
竟然還能在席肅占優的局勢下再扳回一城。
席肅眉毛都沒動一根,席冰一直口才就不錯。席肅就是不想聽他這些長篇大論,才直接把他打服的。
律師看向席肅波瀾不驚的神色,適時插一句,“那個,小冰啊,更換監護人是法院的工作,不歸婦聯和民警同誌管。”
“不過,你的不滿席總也聽到了。據我所知,你與席總的相處還不到一個月,這一點時間,做朋友都不夠,彼此了解還需要更多的耐心。席總帶我過來,就是因為不想失去你。席總對你的看重是你無法想象的,如果在你小時候就知道你的存在,席總很早就會將你接回身邊。大人就會這樣,因為過於急切地想對你好,我們總會用自己的人生經驗來指導下一輩人的人生。沒想到你完全無法接受,可我想,這並非不可調和的矛盾。你的想法,席總已經知曉,他願意做出改變,希望你能再給你爸爸一次機會,可以嗎?”
席冰狐疑地看向這位與席肅年齡相仿、金邊眼鏡,正在賣慘博同情的男士,問,“你就是我爸的律師?”
“對。”律師眼神溫和,態度親切。
席冰心說,那不就與席肅一丘之貉的狗腿子麼?
他那蔑視的眼神太過明顯,律師都忍不住露出點笑意,眼鏡後的狐狸眼眯了起來,“席總帶我過來,就是不想失去你。”
席肅適時表態,“我絕不會放棄你的監護權。”
“為什麼?我看你也並不怎麼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不是都說強扭的瓜不甜麼,何必彼此勉強呢?”席冰十分不理解,問席肅,“你是出於麵子上過不去才這樣說的吧。你這麼有錢,又不需要養我防老。”
席肅給席冰問笑了,“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從來沒想過。這種選擇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他當然不喜歡席冰,這小子又丟人又麻煩,但哪怕席冰膽大包天離家出走,席肅也從未想過要放棄他的監護權。
“我也不想說什麼從此對你百依百順的話。席冰,我承認你有自己的見地,也欣賞你對自由與個人意誌的追求。可世界為什麼會讓父母做孩子的監護人,因為成年人對未成年具有保護與指導的責任。我的人生觀不一定全對,但我的社會經驗一定比你豐富。”
“你有不拘泥於社會規訓的性格,這並非壞事。可是,你也需要思考,社會形成現在的結構模式,是有其必然原因的。我明白你所說的快樂的生活,也從未對你的喜好有過任何的詆毀與阻止。我對你有學習要求,我知道你一定認為以後生存不一定需要學校所學的那些物理化學的知識,你識字、懂計算,這些對生活已經足夠。可是,我希望你能信任我的社會經驗,我並非要你成為學者或科學家,我對你以後要從事的職業沒有任何限製,我隻是希望你能獲得一些我少年時的快樂。”
“這怎麼可能呢?我在網上看,你初中畢業就直接去大學讀少年班了,你看我像是能讀少年班的?”
席肅都要給席冰的異想天開逗笑了,這讓席肅一慣麵無表情的神色多了些緩和,仿佛有點溫柔模樣,“我要你正常升學,讀高中,讀大學。希望你能體驗到更豐富的人生。席冰,不要太早放棄學校的學業。你一直追求快樂的生活,快樂像是糖,食之令人心情愉悅,但人生並不止有一種糖,適當的拓展人生的寬度會讓你終身受益,那將是會綿延你整個人生的快樂。”
少年人多有一種傾訴欲,他們正在長大,急切地探索著這個對他們尚屬神秘的世界。他們也有很強的傾訴欲,想讓人知道他們已經長大,有自己的見地、自己的思維。
席冰一直很願意與席肅探討自己的生活,如今,席肅願意進行探討的態度也令席冰感到舒適,他說,“可我真的很討厭這樣成天從早到晚地上課,真的好累。”
席肅道,“你房間有一整麵牆的漫畫書,上完課不都是看漫畫放鬆嗎?”
“可我現在連看漫畫的時間都不夠了。”
“這樣,在婦聯和民警同誌的見證下,我們重新討論你的生活,怎麼樣?”席肅如此提議。
席冰答應,“叔叔、阿姨,那麻煩你們幫我做個見證。”
工作人員都點頭答應。
律師拿出手機,“我拍視頻保留證據。”
確認大家都沒意見,席肅問席冰,“你看漫畫需要多長時間?”
“每天起碼兩個小時,我還要玩兒兩個小時的遊戲。”
“那就是四個小時,每天睡眠八個小時。扣除十二個小時。一日三餐算三個小時,還有九個小時。九個小時的課程,你可以接受嗎?”
席冰想了一下,“八個小時吧。現在公司都是八小時工作製。”
席肅憑他討價還價,麵兒上仍是溫和地問,“你不是還有踢球、滑冰的愛好嗎?還有沒有彆的愛好?可以告訴我。”
“我還喜歡畫畫,唱歌。”
“家裡就影音間,你可以去唱歌。畫室倒是沒有,我讓人給你安排一間。”
“好啊。”幸福來得太突然,席冰都有些不大信,他說,“是真的嗎?你可不許糊弄我。”如果席肅能聽他的,他還是願意繼續住在席肅這裡的。
“那你打算怎樣安排學習呢?”席肅問。
席冰肚子裡算一算,最終說,“爸爸你對我這麼好,我也不能整天玩兒。這樣吧,我每天讀兩個小時的書,上午一個小時,下午一個小時。老師由你給我安排,怎麼樣?”
席肅笑著點頭,“甚好甚好。”
他笑著笑著,笑容陡然一收,起身對婦聯、民警道,“麻煩你們走這一趟。你們也看到了,如果我真的存在虐待行為,孩子豈敢這樣無法無天。我既然是監護人,便有管教孩子的責任。我有責任讓他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孩子不懂事,是我教子無方。麻煩大家了。”
席冰沒想到席肅的“商量”完全是奸詐計謀,說翻臉就翻臉。婦聯、民警都露出不讚同的眼神,席冰才發現自己被席肅騙了,他怒道,“是你說要跟我討論的!”
“我願意跟你討論,是討論你的學習。我不反對你有興趣愛好,但你要分清主次。在我這裡,完成補習課業後,隨你怎麼玩兒。完不成,就不行,沒有任何討論餘地。”
“你這是霸權!”
“如果我是霸權,你現在還敢跟我大喊大叫?席冰,我對你的要求隻有兩樣,第一,不準離家出走;第二,完成我規定的課業。你每天還有看漫畫的時間,可見課業對你而言並不算重。還有,我絕不放棄監護權。如果你要打官司,隻管打。就是到法院,我相信也沒哪個法官認為我對你的管教超出法律範圍。”
律師晃晃手機,“席冰,剛剛錄視頻也是經過你同意的。還有婦聯和民警同誌作證。”
席冰這才發現自己更早就陷入席肅和律師的奸詐陷阱,他天時地利全失,婦聯民警全都成了席肅的證人,當下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席肅,“你,你們太奸詐了!”
席肅臉色微沉,“我說過,不許用手指著長輩。”
“你這個奸鬼,你還好意思說是我的長輩!你敢說你沒打我!明明是你家暴我!你已經觸犯法律了!家暴是要判刑的!”
席肅淡然起身,準備送客。
婦聯、民警都覺著席冰是有些調皮,相反,席肅瞧著嚴厲,其實在席冰的安排上真的不算嚴。他們也便起身告辭,婦聯的人還勸席冰,“小朋友啊,你現在還不懂,你爸爸真的都是為你好,以後你長大會明白的。”
席冰勝算全失,一看婦聯、民警都要走,當下就急了,他不能讓對話就此結束!席冰直接從沙發上跳下來,鞋都沒穿,上前一步抓住席肅的手臂,大叫一聲,“席肅!你不許走!這事兒還沒完!”
他動作太急,抻到身後傷處,疼的眼前一黑,腿下發軟。席肅空閒的左手適時扶了席冰一把,以免席冰摔倒。
席冰疼出半身冷汗,待緩過神,咬牙切齒又皮笑肉不笑地說了句,“爸,你這可不是商量事兒的態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