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月初的蓉城,氣溫依然居高不下。
窗外的老樹上,知了們妄圖留住夏天,扯著嗓門兒沒完沒了地叫喊。
已經是上午最後一節課了,高二3班的班主任羅學明正在評講上星期的數學周考卷子。
“第十題,錯了的舉手。”
台下窸窸窣窣舉起五六隻手。
“已知長方形的三條棱長之比,又知道它的表麵積,求問對角線長度是多少——”羅學明站在講台上,一手拿書,一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越念越氣,最後痛心疾首地戳了幾下空氣,“這麼明顯的送分題,居然還有人做錯!”
台下鴉雀無聲,個個聳拉著腦袋,也不知道是給熱的還是唬的。
羅學明口沫橫飛罵了一通,恨鐵不成鋼地呼叫課代表:“徐晚星,你來,上黑板給大家講一遍。”
台下沒有動靜。
“徐晚星?”
依然沒有動靜。
羅學明一愣,這才抬頭朝倒數第二排的角落望去。在前排高個子的掩映下,那個空座位顯得格外不起眼。
他一驚:“徐晚星呢?”
前排的高個子撓了撓頭:“報告老師,徐晚星今天沒來上課……”
接到班主任的電話時,徐義生正在廚房裡拌抄手餡。他是賣夜市抄手的,每天半夜三點才收工,差不多睡到中午就起床準備晚上的生意
“喂——哎,是羅老師啊——對對對,我是,我是徐晚星的爸爸。”
“哎喲,什麼風把您吹電話裡來了?”
“什麼?她沒去上學?!”聲音一下子提了幾個八拍,險些破音。
幾分鐘後,徐義生砰地一聲掛了電話,氣勢洶洶地摘了圍裙就往大門外走。鞋子穿了一半時,忽然瞥見一旁的女士帆布鞋,又頓住,狐疑地朝角落裡那扇緊閉的房門望去。
……
逼仄的屋子裡隻放得下一張單人床,一張舊書桌。
床上被單淩亂,有人姿勢豪放,睡得正香,冷不丁被拍門聲驚醒
“徐晚星!”
“小兔崽子,你在不在裡麵?”
“我數三聲,你要是再不開門,等你爹進來你就等著挨揍吧!”
徐晚星迷迷糊糊睜開眼,雙目放空,盯著斑駁的天花板失神好幾秒鐘,終於聽明白了門外拉響的警報聲。下一秒,噌的一下坐了起來。
幾點了?
她一把奪過床頭的鬨鐘。
十一點五十七?!
徐晚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懊惱地抓了把雞窩頭,一邊慘叫完蛋了完蛋了,一邊以光速套上校服,硬著頭皮開了門——
正對上徐義生氣急敗壞的臉。
炎炎正午,缺課一上午的徐晚星被父親拎著雞毛撣子追到了學校,一路雞飛狗跳,哀嚎不斷。
“爸,爸爸爸,彆打了!”
“再打要出人命了!”
“嘶——疼疼疼!”
“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逃學了!下次再逃我就是龜兒子!”
徐義生氣得直哆嗦,雞毛撣子朝她一指,咆哮:“你罵誰烏龜!?”
“……”
徐晚星:“不是,爸你聽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嘶!”
校門口,門衛趙大爺見慣不驚,笑眯眯替小姑娘攔下了氣勢洶洶的爹:“哎哎,老徐,喘口氣兒喘口氣兒。”
“這小兔崽子太氣人,居然一上午沒來上課!”老徐同誌氣得一頓亂舞雞毛撣子。
趙大爺躲遠了些,怕被誤傷:“你說你,腿腳也不好,大熱天的跑什麼跑啊?”
目光落在徐義生的右腿上,歎口氣,回頭瞪了一眼溜進校門的徐晚星。
小姑娘個子嬌小,校服鬆鬆垮垮掛在身上,因為奔跑的緣故,雙頰紅撲撲的。她很識時務,咳嗽兩聲,討好似的說:“爸您消消氣,我這就去負荊請罪啊!”
說罷,逃命似的一溜煙往教學樓跑去。
隻可惜,剛出龍潭,又要入虎穴。
徐晚星在辦公室外踟躇半天,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的,把心橫了又橫,還是沒能鼓起勇氣走進去。
她的班主任羅學明,高二3班數學老師,江湖人稱滅絕師爺。之所以有這麼個封號,除了他真的很滅絕人性以外,還因為他的太太是教務處主任,正兒八經的滅絕師太,人性滅絕得比他還厲害。
徐晚星正在做心理建設呢,冷不丁一隻鐵掌從天而降,重重拍在她肩上。
“你還知道來學校?”一字一頓,咬牙切齒。
脖子一僵,徐晚星緩緩轉頭,正對上從廁所歸來的滅絕師爺的臉。
下場……
下場很慘烈。
三十五度高溫的午後,學生們要麼在家午休,要麼在宿舍吹空調,唯獨辦公室外的走廊上,某徐姓同學伴著蟬鳴在做下蹲。
羅學明坐在辦公室裡,隨手抄起一本書,卷成一卷指著她。
“說,昨晚乾什麼去了!”
“熬夜做題……”
“我呸,你會熬夜做題,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當我是老年癡呆嗎?”
“哪能啊,您老當益壯,離癡呆差了一百個我。”徐晚星腆著臉恬不知恥。
羅學明不吃這套,雙眼瞪得圓溜溜的:“少給我插科打諢!說,是不是又在茶館打通宵麻將?”
“我冤枉啊我,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就在茶館外麵做生意,我活膩了才敢在裡麵打通宵麻將!”
“那你說,到底乾什麼去了?”
“我真沒乾壞事。”徐晚星哭喪著臉,一邊揉著發麻的膝蓋,一邊嘀咕,“我看流星雨去了——”
“又瞎掰!”羅學明怒了,抄起那卷書就要衝出來揍人,“編也編像點,雷陣雨硫酸雨什麼雨都成,流星雨是你說看就能看的?”
徐晚星都做好準備要抱頭鼠竄了,羅學明的攻勢卻停了下來。
原因是他走到一半時,辦公室裡忽然傳來一句:“羅老師,她沒說謊,昨晚真的有流星雨。”
羅學明一愣,側過頭去。
徐晚星也愣住了。她是在辦公室門口被抓包的,由始至終沒有踏進去過,就開始在走廊上做起了下蹲。大中午的,除了在教師辦公室恭候她大駕的羅學明,竟然還有彆人在?
那聲音顯然不屬於年長的教師,乾淨的聲線裡帶著一絲少年人的清冽。
誰啊?
她站在門口,因為視野有限,隻能探頭探腦地往裡看。
冷不防那卷書砸下來,不輕不重叩在她後腦勺上,打斷了她的觀望。羅學明沒好氣地凶她:“看看看,下蹲做完了嗎?給我老實點繼續做!”
回頭,他和那看不見的人繼續對話。
“什麼流星雨?”
“獵戶座流星雨。”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道來自搶著答話的徐晚星,另一道來自辦公室裡的神秘人。
頓了頓,那人繼續說:“今天淩晨三點十七分開始的,持續了大約七分鐘——”
“七分三十二秒,是近二十年來獵戶座流星雨的極大1。”徐晚星接嘴補充。
辦公室裡的人仿佛笑了一聲,因為極輕的緣故,叫人懷疑是不是錯覺。
這下不由得羅學明不信了,眯縫著眼睛盯了徐晚星好半天,才問:“做了多少了?”
“一百三十二。”徐晚星努力擠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尋求同情。
“哦,還差一百六十八個,努力。”
“……”
滅絕師爺果然滅絕人性。
徐晚星又做了十個,沒忍住討價還價:“羅老師,這次流星雨統共二十年也就這麼一回。我也是,我也是太想看了,反正也不會有下次了,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