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波(四)(1 / 2)

其實京中的吃瓜猹有個地方特色。

喜歡用誇張的表達手法轉述事實。

傅相誠然沒有京城傳言中那等心狠手辣,但心黑手毒也並不作假。

他既出聲,那老仆隻嚇得不敢行動,立時便停住了。

他是知道太多,害怕得很,身邊這位錢大人卻是無知者無畏。

錢大人本就不打算走,十分自得地轉身:“傅公子是喊我呢?”

老仆心如死灰地閉了閉眼。

傅陵隻打量他一眼,緩緩道:“錢大人今日來,究竟所為何事?”

“沒什麼事,我也就……”

這錢大人尚未陰陽怪氣完,老仆便搶先截斷,討好笑笑:“是沒什麼事來著,沒什麼事!我家大人吃醉酒,不過路過,進來坐坐。當真打擾蘇老板了,抱歉抱歉。”

雖然馬上就涼了,但搶救一下,或許不用死得太難看……

傅陵微微眯眼:“醉酒?隨便坐坐?”

“真的真的。”

這老仆硬著頭皮接口,又連聲道歉,“對不住蘇老板,蘇老板可千萬彆放在心上,我家大人喝醉了,蘇老板您大人大量,千萬不要與我們計較。對不住對不住真……”

他說不動傅陵,自然去求蘇遙。

蘇遙怎麼可能開口。

雖然不知為何此二人態度轉變如此快,但說翻篇就翻篇……蘇遙脾性好,卻並不是軟柿子的意思。

蘇遙隻靜靜垂眸,當做沒聽見。

老仆尚在堅強地道歉解釋,他身側的錢大人卻不由皺眉。

他自覺這老仆太慫,一而再再而三地丟他麵子,隻甚為煩躁:“什麼吃醉酒,我沒醉!我主理舊京的校對司,下來視察舊京的書鋪,乃天經地義之事。怎麼,傅公子有意見?”

店中硬是讓他這振振有詞的說法震得一靜。

老仆……老仆已經躺平。

算了。

人生總有大坎,隻怪當初眼瞎,大不了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

老仆默默地開始許願,希望能用這輩子全部功德,換我下輩子再不要遇見這種豬隊友。

他斂聲屏氣的這個功夫,店中已漸漸冷了三分。

一時無人說話,傅陵目光沉沉,越是生氣,麵上就越平靜:“我竟然不知,校對司的俸銀中,還含這麼一項要務。”

錢大人理所當然:“本官勤謹,自然心係舊京刊物。”

傅陵冷笑一聲:“是麼?那年中考績,我可必得將錢大人這一遭‘體察民情’的功勞,與許華大人提一句。”

這錢大人正下意識開口,卻驀然瞪大雙眼:“你你你……你說許大人?你怎麼會認得許……”

許華是舊京少尹,任職數年,舊京的萬年副市長二把手。

成安瞧他終於驚慌失措的模樣,心底隻萬分不屑。

他單猜也猜得出,那老仆明顯認出大公子,方才定也是在告知錢大人此事。

這位錢大人可好,不怕我家大公子,提起個許華,倒怕得不成樣子。

什麼糊塗東西。

如今是個人都敢出來丟人現眼了。

成安又瞧見蘇遙的手,便更窩火幾分:什麼沒腦子的東西,也敢把我家蘇老板的手傷成這樣。好在大公子在,這回可得好好讓他們長點記性。

傅陵原本是打算讓他們長點腦子。

但此時瞧見錢大人如此慌神的模樣,心內怒極,反生出數分可笑。

現如今舊京的府衙中,到底都是些什麼蠢貨。

前腳有個鄭府尹,後腳有個錢大人。

一個比一個沒眼看。

禮部這些年怎麼做的事?這種人真的考中過進士?

盧尚書又開始在科試中收禮了?

傅相瞧著這張不成氣候的臉,便覺得再多與他說一個字,都是汙自己耳朵。

這種人要傅相親自教訓,傅相都覺得浪費生命。

對,可不是浪費生命麼?

我家美人還在手疼,我不去陪美人,卻在此處與這等蠢貨說話。

傅相一時厭惡至極,隻閉了閉眼:“滾。”

這錢大人腦子尚未轉過彎,還停留在“這人從前不是一直待在京中,為什麼會認識舊京的許大人”的謎之疑惑中。

那老仆卻驟然喜極而泣:滾好啊,我早就想滾了!謝謝傅相不殺之恩!

他死裡逃生般地行個禮,拽住錢大人就往外跑。

這二人終於滾出眾人視線,傅陵方覺得眼前乾淨了,匆匆去扶蘇遙:“手怎麼樣?”

又不由分說地拉他回後院:“我看看。”

蘇遙一時疲累,隻由著他進自己房間。

周圍數人皆悄悄退下。

晴光大盛,窗外枝影搖曳,花香馥鬱。

夏季開紫薇,半個院子粉粉紫紫的細碎花影子。

傅陵拆開白布,目光驟然一沉。

雖然已止血,但蘇遙白皙的手背上,竟劃這麼長一條大口子。

傅陵心內就像被人攥了一把。

方才還好,但或許外劃的傷口都是越來越疼的。

蘇遙又十分心累,隻微微蹙眉。

傅陵本就心疼,瞧見蘇遙眉尖略蹙,生剁了那二人的心都有了。

傅陵沉著臉,小心翼翼地給蘇遙換了更好的藥,又輕手輕腳地重新包紮過。

蘇遙再好的脾性,無緣無故地被人上門欺負一遭,心內終究不平。

原本也沒有那麼委屈。

但此時傅陵溫熱的手指托著他的手心上藥,蘇遙瞧一眼他近在咫尺的深沉眸光,整顆心都微微泛酸。

一時間忽然像個小孩子。

就很想要傅陵哄他。

但這個想法還是有點驚悚,蘇遙瞬間便清醒了。

他壓下這分異樣,便生出些疑惑:“傅先生,和那人認識?”

傅陵都不想提起這兩個蠢貨:“不認識。”

頓了下,又補一句:“許是從前見過我,或者我二弟。我二弟是……”

“是吏部的小傅大人。”蘇遙笑笑,“我知道的。傅先生是西都傅氏的子弟。”

傅陵微微怔一下,卻隻點個頭:“嗯。我如今不住家中了。”

但凡書中提過一句傅陵,或者蘇遙聽說過一句京中傅相,他此時便能認出傅鴿子的身份了。

但書中並未提及。

今上弑父殺兄,殺的這位長兄,是當今太後的養子,也是前太子。

而傅陵,從前正是太子伴讀。

若沒有今上奪位,如今他便應是權傾朝野的天子近臣。

其實,當初今上除掉前太子,連同前太子一係的要臣,幾乎也儘數殺光。

傅相傅大人究竟是如何逃脫,至今尚無人清楚知曉。

反正西都傅氏是個君位都換過兩次姓氏,還活得鼎盛煊赫的世家大族,暗中有些手段保住長子長孫,也再正常不過。

隻是即便沒有陪葬前太子,傅相在京中也待不得了,自稱急病,就此退隱,民間據說是回江南休養了。

小傅大人倒一直外任,局勢稍有平息之時,才於安排下,調入京中。

舊貴勢力不容小覷,今上一怕落人口實,二來沒有完全的實力,三來尚與太後一派鬥得焦頭爛額,沒再有過針對舊貴一係的輕舉妄動。

朝局中維持一種心知肚明的微妙平衡。

因今上十分忌諱奪位之談,加之傅陵身份特殊,舊京中,從不提及此人。

便是傅家,也甚少有吃瓜猹敢議論。

吃瓜有可能丟命,猹都很惜命。

因而蘇遙便不大知道。

傅陵也沒打算一股腦全都說。

如今即便外頭翻個天,傅氏的根基也在,傅陵有絕對把握與底氣,能護蘇遙一輩子周周全全,所有的事都可以不著急,慢慢來。

但念及此處,傅陵又有些煩悶。

蘇遙尚與他沒有一分關係,如今的情形,他一個錯眼,僅憑蘇遙的身份,隨便一個萬管事、一個錢大人就能踩著欺負。

傅陵畢竟出身優渥,後又經朝中明槍暗箭,已許久沒見過這麼低級愚蠢的作死了。

沒眼看是真的。

盧尚書沒收錢他絕對不信。

回頭得讓禦史台找機會參他一本,好好查查國朝科試的水分。

傅陵既不再說,蘇遙也不太好打聽,又兼稍有疲乏,隻閉了閉眼。

傅陵握著他的手,輕輕蹙眉:“累了嗎?”

蘇遙點頭:“大抵是有點……心緒不好,方才又有些站久了。歇會兒就好。”

站久了?

傅陵再度暗怒:這起不長眼的小人到底做了什麼?

他心疼不已,隻扶蘇遙到榻上,緩和下語氣:“你安心地睡,今日閉店。”

又掖了下被角,於榻邊坐下:“還有我在,你儘管放心。”

蘇遙瞧見他淩厲眉目間露出的溫柔,倒又生出微微的局促,不由便想抽回手。

傅陵卻不放,又怕傷著他,隻握住:“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