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夜雨(三)傅阡(1 / 2)

今上在舊京的所有暗線一日之間飛速反撲,又在一夜之間被連根拔起。

太後調的羽林衛來得並不晚,但小皇孫與蘇遙能夠這麼快就被找到,主要是因為舊京數大高門的協助。

論熟悉程度,羽林衛自然不如舊京中人。

而舊京的高門,能夠在一夜之間站隊,主要是因為傅陵。

宋矜之人出去與太後報信後,傅陵睜開眼,低聲道:“夫子,我希望您的人,也能和我的人一樣,把蘇遙看作與阿言同等重要的人。”

宋矜明顯一愣,整個房間內皆是一愣。

方才商議之時,所有人都刻意地,略過了蘇遙。

並非不想救,隻是大局在上,時間如此緊迫,人手又不足,蘇遙與小皇孫相比,實在不是個優先考慮的人物。

而且事涉傅陵,餘下之人並不好開口。

宋矜微有震驚。

但並沒有十分震驚。

外人眼中,傅陵是個心狠手辣、六親不認的狠角色,但他從小看傅陵長大,比任何人都了解,傅陵是一個怎樣的人。

傅陵是個任性之人。

哪怕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從未逾矩出格,那也更改不了他骨子裡的任性。

真正乖巧懂事的世家長子,是不會在十一歲上時,還會和父親說,我想做個木匠,哪怕從今以後,傅家不再認我也可以。

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傅老侯爺當時氣瘋了,宋矜完全理解。

因而,當初傅陵辭官時,分明還有轉圜餘地,他卻沒有勸。

傅陵不想做的事,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改變。

如今或許有一個了。

蘇遙。

宋矜挑下眉,終究是默一下:“傅相不要意氣用事。”

傅陵淡淡道:“我是意氣用事,就憑我豁得出去,就憑蘇遙是我心上人,是我西都傅氏的人。”

“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希望小皇孫死;當真到萬不得已,為了傅家的日後,我也會動手。但如果換成蘇遙,我很難說出同樣的話。”

在場的所有人都一默。

其中真正主事的,是宋矜。

“我把話說明白。”

傅陵並沒有看他,隻繼續道,“若今上真的拿蘇遙要挾我,我不敢保證,我不會妥協。”

“我知道如此說,夫子會更想殺了他,但夫子如果動手,我西都傅氏,與舊京起碼九戶高門,從今日起,便與太後,一刀兩斷。”

“太後與今上相爭,舊貴一派幫誰,誰的勝算就大。舊貴世家如今都仍在觀望,我在這裡,蘇遙的身後就是整個西都傅氏與舊貴的勢力。他是不是個無關緊要之人,隻要夫子一句話。”

房內靜默一片。

宋矜頓一下:“隻靠你我和羽林衛的人,想同時活著救出小皇孫與蘇遙,把握不大。”

傅陵起身:“多謝夫子。我以西都傅氏的身份保證,舊京至少有九門世族,今後會儘全力,扶持太後與小皇孫。”

這種千鈞一發的時候,每一刻都十分珍貴。

宋矜並不知曉傅陵是如何快速地說服這些門戶,總之,大大小小,最後站隊的有二十一家。

不知道傅陵口中的“豁得出去”,是豁了些什麼東西出去。

宋矜登樓而望時,隻覺得,除非今上手中是神鬼之兵,不然,就如此大架勢,死人活人,都逃不出舊京。

大雨瀟瀟,陸嶼自他身後走近:“你這個學生,實在不適合留在朝中。”

宋矜默一下,隻笑笑:“太後與今上相爭,朝中早晚要撕破臉。他不過是把這件事提前了,起碼,現在並沒有什麼損失。”

陸嶼隻道:“但他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隻為了救一個蘇遙。”

“不是也在救小皇孫嗎?”

宋矜笑笑,又無奈地望向陸嶼,“您彆瞪我,這是我的學生,好話還是得替他說點。”

風雨不止,宋矜又默了默:“國朝世家林立,其中許多門戶,並不在意誰做君上,甚至,也並不在意那個位子姓不姓李。”

他數一下:“傅家,裴家,沈家,這三門,不都是改朝換代,也依舊鼎盛煊赫的世族麼?”

“比起君位日後落在誰手上,他更在意蘇遙,我一點也不奇怪。反正君位如何,傅家都還有應對的餘地,但蘇遙死了,世上就再也不會有這個人了。”

“比起他日後發瘋,還不如現在發瘋。起碼結果還是好的,不是麼?就連太後,也未必能說得動這麼多世家出手。”

陸嶼隻長長地歎一口氣。

二人同時沉默一會兒,宋矜又開口:“其實,蘇遙此人,是很重要的。”

陸嶼抬眸,便聽得宋矜道:“我們隻考慮傅陵,阿言待他有多親近,陸山長想必比我更清楚。如今阿言年歲尚小,心智尚不成熟,如果有人知道蘇遙與他的親近,以蘇遙的安危要挾他,阿言會怎麼做?”

風雨聲惶惶,二人皆未說話。

久經朝局的人都知道,變數太大的人,死了最乾淨。

如果沒有傅陵非要保他,此番便是能救,蘇遙大約也不會被留下。

陸嶼重重地歎一大口氣,怒道:“救回來之後,就讓你的寶貝學生抱著他心上人滾得遠遠的,再也彆摻和朝局,小皇孫趕緊送到京城,傅家全交給小傅大人。有舊京的眾多舊貴庇護,這倆人在舊京好好活著就行了,再彆出來。”

陸嶼頗為氣急,宋矜隻挑挑眉,慢條斯理道:“陸山長,看您一口一個我學生,蘇遙不是您學生麼?”

陸嶼一噎,頓時開始無理取鬨:“那也是你學生先拐走的我學生,自己的學生不教好,還出來帶壞旁人。”

行。

反正豬拐白菜,永遠都是豬的錯。

宋矜不說話了。

他會替自家豬說好話,主要是因為,他發自內心地理解傅陵。

人活這一世,功名利祿,終究是歸塵化土之物。

便是被刻入青史,立豐碑,創偉業,數千年後,也隻不過是後世口中,三兩句話便能概述的一輩子。

比起那樣的一輩子,能和真心相愛之人在一起,長長久久、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才是傅陵想要的。

畢竟轉世輪回,一個錯過,便是永遠,再也不會遇見。

宋矜心下感喟,正在感慨萬千,就要寫成一篇什麼《真情賦》之類的東西,身後便傳來一人聲音:“宋大人!找到了,找到了,都活著!按照傅相暗衛所說,在東山一個石洞找到的!傅相已經趕去接人了,馬上就到!”

陸嶼霎時鬆一口氣,又不滿地瞧宋矜一眼。

宋矜隻得看向這人:“誰讓他跑去的?胡鬨。把人攔回來,他惹上舊京滿地高門,如今人救回來了,他就打算不管了嗎?”

這人忙應一聲,又為難:“致仕的文大人,裴相,還有沈老侯爺,都在議事廳等大人和陸山長,羽林衛的鐘統領也快回來了,您看……”

宋矜隻得匆匆下樓。

驟雨不歇,舊京城沉默而莊嚴。

簷外依舊在下雨,今夏雨水多,濕漉漉的。

蘇遙頭腦混沌,分明已醒了,思緒卻抽不出來。

他再一次看到林立的高樓大廈,柏油路上穿行的汽車,繁華都市內的車水馬龍。

他看見十六歲的自己,參加完祖父的葬禮,坐車來到蘇家在遠郊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座彆墅,有一個寬闊而漂亮的大花園。

天氣陰沉沉的。

嬸嬸是最後一個到的。

所有人都穿著莊嚴肅穆的黑色,所有人的表情也同樣莊嚴肅穆。

沒有任何傭人,氣氛沉默到詭異。

他那時不懂,還以為,他們都與他一樣,在為祖父的去世難過。

蘇家近年來的事情很多。

他的祖母病逝,父母因嚴重的交通事故過世,祖父承受不住接二連三的打擊,病情加重,堅持了一年多,便也撒手人寰。

蘇遙很難過。

他沉浸在悲痛中,便聽見大伯母喊他的名字,扔出領養證與親子鑒定報告,冷漠地通知他,你不是蘇家的孩子,沒有資格再留在蘇家。

大伯父拿出遺產分割協議,身後站著一位西裝革履的律師。

“請你簽字。不簽也可以,你也可以去請律師。”

伯父伯母叔叔嬸嬸,還有姑姑和姑父,都簽了。

大伯父把筆遞給他。

蘇遙愣怔半晌,隻覺得荒唐至極。

他摔了筆,生平第一次覺得滿堂衣冠,都不堪入目:“爺爺剛剛下葬……你們為什麼能這麼平靜地分家產?你們為什麼不難過?爺爺是你們的親生父親,為什麼你們都不難過……”

他的淚水鋪了滿臉,才驀然想到,方才在葬禮上,隻有他一個人哭了。

爺爺就這樣走了。

沒有人為爺爺傷心。

蘇遙長這麼大,第一次湧出無能為力的憤怒。

但他幼稚而可笑的行為並沒有換來什麼結果,大伯母把他趕出老宅,隻刻薄地笑了下:“再裝成孝順的模樣,你也不是這家的孫子。會哭是嗎?他不是你爺爺,你連替他哭都不配。”

蘇遙腦中一片空白,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墓園,抱著爺爺的墓碑,哭了一整晚。

那晚也下這樣大的雨,連綿成片,仿佛永遠都不會停。

蘇遙在這樣大的雨中孤零零地活了六年,再睜開眼時,虛弱不堪。

大約是上蒼也覺得,他沒有必要再留在那個世界,給他換了個去處。

這裡很好。

他認識了許多人。

夥伴,家人,親戚朋友,街坊鄰居。

還有一隻鴿子。

又懶又饞,喝醉酒就變成一隻大可愛。

他喜歡這隻鴿子。

他想在這個世界,與這隻大鴿子,一起壘一個小窩。

白頭偕老,平安喜樂。

蘇遙心下微微一動,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麵,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腑,他忽然睜開眼。

他愣上一下,身上驟然傳來清晰的疼痛感。

從手到腳,疼得他難以忍受。

不由悶哼一聲。

他這一聲極其微弱,身邊卻有人動了動。

蘇遙稍微偏偏頭,便瞧見了傅陵。

天色陰沉,映出傅陵一張憔悴的麵容。

蘇遙隻覺得不過片刻未見,傅陵便消瘦上一圈。

他靜靜地與蘇遙對視片刻,眼睫都在顫抖,竟然半晌都未說出話來。

蘇遙張張口,隻覺得嗓子乾澀疼痛,勉強咳上一下,卻扯得渾身都疼。

他微微一蹙眉,傅陵的眸中便露出些驚慌失措。

傅陵……在害怕。

蘇遙從來沒在傅陵臉上,瞧見過這種神色。

蘇遙心下微微一滯,忽然就眼眶一酸。

但大難不死,是開心之事。

不能哭。

蘇遙忍上一下,眼前便被淚水模糊了。

他心內酸澀不已,閉了下眼睛,便察覺有一雙溫熱的手摩挲著他的臉頰,微微顫抖。

傅陵替他輕輕地抹掉眼淚,默上半晌,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蘇遙睜開眼,輕聲道:“我渴了。”

傅陵怔一下,忙起身去端來一個小碗,用小瓷勺子舀一點點,遞到蘇遙唇邊。

“……喝點水,裴儀說,糖水可以喝。”

他聲音低沉喑啞,蘇遙配合著咽下一小口溫熱潤澤,才發現傅陵的嘴唇都是乾裂的。

蘇遙一時酸楚,卻又漫上無邊無垠的喜悅。

我又見到你了,大鴿子。

蘇遙想抬手摸一把鴿子的臉,卻無力動彈,微微揚起唇角,便又滾下一滴淚來。

傅陵再度伸手幫他擦了擦,稍稍垂眸,瞧見蘇遙喝下小半碗水,又浮出些淡淡的寬慰。

簷外的雨落得嘩啦嘩啦,傅陵神色平靜。

平靜得有些異常。

他在掩飾情緒。

……是因為在朝中謀算多年,才養成這種萬事不上臉的習慣麼?

出入禁中,登閣拜相,每一天都踩在腥風血雨的刀尖上嗎?

蘇遙看過書,書中的明槍暗箭,單單看上兩筆,便觸目驚心。

他看都不敢看的東西,鴿子一直生活在其中。

蘇遙心尖微微疼痛,他突然明白,為什麼傅陵提起傅老侯爺時,總是不鹹不淡的語氣。

這不是他想做的事,卻不得不做。

若是做不好,他還會自責。

譬如現在。

他醒來這麼久,傅陵卻一句話都未敢與他說。

傅陵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但這並非是傅陵的錯。

阿言是那樣的身份,沒有這次,也會有下次。

那個青石書院的學子說,沒有直接殺了他,是因為他是傅相的心上人,還有用來要挾的價值。

還好,並沒有走到那一步。

還好,他活著回來了。

蘇遙心下酸楚,他肺腑間已舒坦一些,張張口,見能夠發出聲音,便輕輕動動手指,拉一下傅陵的衣袖。

傅陵明顯一緊張,便聽得蘇遙輕聲道:“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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