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夜雨(三)傅阡(2 / 2)

蘇遙溫和明淨的眼眸望著他,傅陵愣怔一下,平靜的表象,頃刻間便碎了。

碎出翻湧的驚濤駭浪。

他以為……

他什麼都不敢以為。

蘇遙被人救出來時,渾身都是血。

傅陵隻看了一眼,便心如刀絞。

大雨遍野,他覺得,他大概永遠失去了蘇遙。

就像他喜歡木工,卻終究無法做個木匠。

他喜歡蘇遙,但蘇遙未必還會答應,與他在一起。

蘇遙都未必還願意見他。

這世間有許多機緣巧合,也有許多命中注定。

原本兩心相悅之人能修成正果,便是上蒼垂憐,是紅塵中的萬幸。

那日在從彆院回舊京的馬車上,他說出這番話,卻從未想過,這話,這麼快便應在他的頭上。

傅陵甚至想過,是不是那晚將兩條金魚燈強行係在一起的做法,惹怒了瓊江中某位神靈。

蘇遙經上這一遭,就算活著,也未必願意再與他在一起。

傅相心亂如麻。

上一次如此失態,還是傅老侯爺與夫人驟然過世。

眾人皆瞧見,這十幾日以來,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的傅相,一提起個“蘇”字,便會微微失神。

但凡不議事的時候,傅相一定就在蘇遙這裡。

衣不解帶,晝夜不分。

傅陵盼望著蘇遙醒,但蘇遙醒來,他又不知該如何麵對。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卻並沒有想過,蘇遙會先對他說“沒關係”。

傅陵心底酸痛不已,默上半晌,才輕輕握住蘇遙的手,低聲道:“不害怕麼?”

還是有點害怕的。

但是——

“你會救我的。”

蘇遙張了張口,發覺無法出聲,便又用口型比一遍:“你來救我了,不是嗎?”

是你救了我,大鴿子。

我是因為想要見到你,那晚才能努力地撐下去。

蘇遙是死過一次的人。

上次他躺在堅硬的柏油路上時,一樣的疼痛,卻比這次要意識清醒。

周圍來了無數的人,嘈雜的人聲警車聲,醫生護士穿行的腳步聲,病床推行的聲音,甚至手術燈照在他臉上時,他還有一絲感覺。

但活著有什麼用呢?

他就那樣活一輩子,又能怎麼樣呢?

他死了,那個世界中,都不會有一個人為他難過。

但這裡會有。

所以他不能死。

蘇遙微微揚起嘴角,便察覺一側麵頰落上一滴濕潤。

大鴿子真是讓人羨慕的投胎技術,哭了都從臉上一點看不出來。

風雨瀟瀟,四下靜謐。

蘇遙大概不會知道,他的話、他的神情和他整個人,像一道溫暖的水流,洗去了傅陵一身風雨。

傅陵感到前所未有的幸運,他於父母離世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這三千紅塵中,他擁有了一個家。

他會保護這個家,用他的生命,去愛護他的心上人。

再也不會有人傷害蘇遙。

整個西都傅氏,再也不會允許有人傷害蘇遙。

就是他死了,也再也不會允許有人動蘇遙。

動過蘇遙的人……

傅陵微微沉下眼眸。

外頭仍在淅淅瀝瀝地落雨,傅陵低頭,便輕輕地在蘇遙額上吻一下:“你累了麼?裴儀說,如果剛醒過來,可能還會想睡。”

蘇遙確實乏累,便“嗯”一聲。

傅陵握住他的手,低聲道:“你放心睡吧,我一直都在。”

蘇遙笑一下,尚未張口,便瞧見傅陵搖頭:“我不去,我陪著你。”

蘇遙緩一緩,輕聲道:“他們不會喊你麼?”

又笑笑,喚一聲:“傅相?”

傅陵一頓,忍不住伸手在他鼻尖刮上一下,笑道:“哪來的傅相,哪位宰輔姓傅,就讓他們找去吧。”

他聲音低些:“我不是傅相,我隻是傅陵。”

他又認真道:“我不會回去的。這是我做的最後一樁事,待小皇孫離開舊京,所有的事,都將與我再無關係。”

傅陵神色專注,蘇遙心上輕輕一顫。

若是處在這個時間線,其實往後數年,直至小皇孫即位之後,都不會再有任何風波。

傅家是站隊對了的那一方。

書中寫,今上自今歲秋日起,身體會每況愈下,而朝中人心所向,絕大多數的舊貴,竟然都站在太後一方。

朝局雖不穩,但太後與舊貴聯手,奪走羽林衛,又奪走大半兵權。

今上的勢力,在餘下幾年,都隻是苟延殘喘。

彆說動西都傅氏,連處在京中漩渦中心的傅氏子弟,今上都動不了。

其中有一位,大約就是小傅大人,四平八穩地活到小皇孫登基後數十年,官至太傅。

傅家會一直鼎盛煊赫,不需要傅陵再籌謀什麼。

不用再踏回朝局。

不用做傅相。

不是傅相。

蘇遙彎起眉眼:“是傅大鴿子。”

雨絲斜斜落下,傅陵一默,望著蘇遙溫潤的眼眸,隻低聲笑道:“好,我是大鴿子。”

蘇遙心滿意足,雨聲瀟瀟,他醒來片刻,確實精神不濟,握住傅陵的手,便又睡過去。

這一覺倒是安穩而綿長。

蘇遙再度醒來時,是翌日夜間。

外麵仍舊在下雨,傅陵仍舊守在他手邊,蘇遙睜開眼,若非盈盈火燭,他就要以為壓根沒睡過了。

身體還是疼得厲害,沒有絲毫緩解。

傅陵握住他的手:“喝水嗎?”

蘇遙“嗯”上一聲,便又就著傅陵的手喝了小半盞。

“裴儀來給你看過,說是,既醒來便問題不大,但高燒時日太多,此時太虛了,讓你多躺著。”

傅陵拍拍他的手,又道,“你放心,阿言很好。等你好些,就讓他來見你。”

蘇遙比上次清醒不少,微微緩口氣:“這是在哪兒?”

“在舊京府衙內。”

傅陵道,“外麵有舊京的守軍,也有京中的羽林衛,很安全。”

“羽林衛?”

蘇遙稍稍一疑,又轉瞬明白,“太……太後現在就想接阿言進京?”

“還在商量,也不一定。京中……”

傅陵默一下,“你若是願意聽,我再慢慢地把這些事告訴你,好嗎?我怕你太累,聽這些太傷神。”

蘇遙確實還挺累,便也點點頭。

書中小皇孫於京城第一次露麵,是在十月的太後生辰。

若是此時要走,也對得上。

阿言……

蘇遙在想清楚阿言的身份之後,便知道,原來他很早之前,便被卷入了書中這場紛爭。

躲是躲不開的,他也沒有避開的能力。

畢竟,阿言與他如此親近,便是東山那次跑了,日後還是會有人來找上他。

蘇遙是個想遠離紛爭之人,但既然躲不開,便要拿出麵對的勇氣。

更何況,他還有一隻鴿子,可以與他一同麵對。

蘇遙的心理素質還行。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大風大浪麵前,比一般人還是強點。

不過,若一切皆已走上正軌,也沒有什麼東西再需要麵對。日後的生活,是可以預料的風平浪靜。

反而是阿言的路,今後還漫長險阻。

傅陵再頓一下:“阿言與你住得近,尋常人進不來。等你們都好些,我再慢慢安排齊伯、成安,還有桂皮,來見你。”

蘇遙應一聲。

傅陵瞧著他精神尚好,並無任何異樣,又從小爐灶上取出一碗稀粥。

“裴儀讓我喂你些東西,你試試,能不能吃得下去?”

傅陵拿起小勺吹了吹,“是白粥,吃不下去也無妨,你試一口。”

蘇遙並不覺得餓,但傅陵遞來,他也就順著吃上一口。

傅陵喂得格外小心,每一口都在觀察蘇遙的反應。

蘇遙隻覺得好笑:“裴儀也讓你看這麼仔細麼?”

“裴……”

傅陵剛開個頭,便咽下,又低聲道,“我怕你會不舒服。”

蘇遙看得出來,傅鴿子是真的害怕了。

他默一下,隻輕聲道:“我慢慢就養好了,你彆擔心。”

傅陵怎麼可能不擔心呢?

他這些日子守在蘇遙榻前,連睡都不敢。生怕一閉上眼,再睜開時,蘇遙就……

好在蘇遙醒了。

傅陵壓住一腔酸澀,再喂蘇遙一口:“我不會亂擔心,你安心就是。”

這大半盞白粥中摻了糖,但蘇遙嘗不出來,再喝上勺,正與傅陵聊些有的沒的,卻忽聽得門響。

傅陵眉尖微蹙,正打算不理會,便聽得門外一聲:“哥……”

這聲音甚為幽怨,且委屈。

小傅大人的聲音,竟然也與傅鴿子甚為相似。

不熟悉之人,大約很難認清楚。

傅陵瞧蘇遙一眼,聽得蘇遙輕輕“嗯”一聲,才放下瓷碗:“進來。”

木門推開,瀟瀟風雨聲湧入,又被掩住。

蘇遙稍稍偏頭,便瞧見了另一隻傅鴿子。

傅小鴿子?

小傅大人,當真與傅陵生得一模一樣。

隻是神態一點都不像。

怎麼說呢,一看小傅大人,就是弟弟。

傅陵沉默之時,頗為威嚴冷淡,相比之下,雖然都是通身高華氣度,小傅大人卻親和多了。

蘇遙與他對視一眼,小傅大人眸中,立時露出三分清澈的笑意。

這種透亮的笑意,蘇遙隻在傅陵喝醉酒時才見過。

傅陵瞧他:“來做什麼?”

小傅大人愁眉苦臉:“鐘統領請哥過去一趟。”

還不等傅陵沉聲拒絕,便又可憐兮兮:“我也不想來,但當真是有要緊事。裴儀在彆處,若來得是旁人,你又不會走,我就……”

傅陵一時沉下眼眸,蘇遙輕輕拉上一下,傅陵才低頭止住,又解釋道:“鐘統領是掌管羽林衛的人……”

蘇遙隻打斷:“你去吧,我不要緊。”

傅陵很是沉默一下,才給蘇遙掖個被角:“讓我二弟陪你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害怕就說一句,我的暗衛在,會去喊我的。”

蘇遙應一聲,便又笑笑:“還有小傅大人,沒事的。”

傅陵抬眸,瞧了小傅大人一眼。

小傅大人一臉乖巧:“我寸步不離。”

傅陵錯開眼,隻望向蘇遙:“要是還想吃一點,讓他喂你。”

傅陵起身,再叮囑小傅一眼。

小傅大人唯唯諾諾。

木門一闔,才終於卸下一身乖巧,轉頭對蘇遙露出一個清朗笑意,往榻邊一坐:“我哥就知道嚇唬我。”

燭火搖曳,這張與傅陵一模一樣的臉,卻露出全然不同的神色:“還沒見過蘇老板。我叫傅阡,阡陌縱橫的阡。蘇老板跟著我哥,喊我‘二弟’就成。”

他語氣也頗為輕快,揚眉笑笑:“那,我喊蘇老板什麼呢?”

蘇遙並未答話,隻問道:“你哥怎麼了?”

傅阡一頓,笑道:“什麼怎麼了?”

蘇遙靜靜地望著他:“他衣袖上有血,傅陵怎麼了?”

本章共7段,你正在(第8段)

本章共7段,你正在(第9段):,,,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