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孔雀睜開眼時, 已經辨認不出自己身在何方。
這似乎是一間黑乎乎的、未經裝修的廠房,他勉強借著旁邊窗戶隔著窗簾投射下來的微弱光線打量了眼, 四周皆為空蕩蕩的牆壁, 並沒有看到什麼特殊的人, 隻有另一雙手, 被牢牢拷在他身後, 用手銬與他鎖在一起。
他試著掙了掙, 沒有掙脫, 反倒被突如其來的電流電得猛地一哆嗦。兩人之間的鎖鏈像是用與他們手上的鐲子相同的材質做成的, 對影子有一種天生的威懾力。
可這怎麼可能?
他勉強往後靠了靠, 用脊背撞了撞身後的人。寇秋的影子也慢慢轉醒, 又忍不住地咳了兩聲。
花孔雀:“……講真, 不知道是誰之前嚷嚷著自己比較強壯的?”
影子麵無表情道:“哦,要不是你跑的那麼慢, 我們能被抓?”
花孔雀:“……”
無話可說。
事實上,倘若不是因為他的速度,影子原本是可以逃過這一劫的;可當那個立在街中間的影子真的越走越近時, 寇秋的影子還是想也不想回過了頭, 一把拉住了氣喘籲籲的花孔雀。
“你是不是沒吃飯,”他怒吼道, “慢成這個鬼樣子!哥哥我都快甩你一條街了!”
花孔雀拖著已經完全沒力氣的身體,忍不住喘息著反駁:“我……我確實沒吃飯啊……”
沒吃飯的代價顯然是慘重的。
兩人研究了一會兒手銬, 影子也看了出來, 猶豫著看了眼手上的鐲子。
“一樣的?”
“可是這不對, ”花孔雀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這種製作手鐲的材料,隻有特殊人群監管司才有資格開采。”
他說完之後,影子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半晌後,他才低聲到:“你認真的?”
不用回答,他已經從對方的沉默裡獲知了答案。
而這個答案,遠遠超乎他們之前所想象的範圍。
監管司裡有內鬼。
什麼時候?
又是誰?
而與此同時。
鬱嘉茂的影子卻顫抖著手,悄悄從地上撿起了什麼,不聲不響地藏進了袖子裡。
就像是地麵上不聲不響滑過了一道樹影,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寇秋到達這裡時,門在虛掩著,似乎便在等待他的到來。他伸出手推開門,裡麵的青年沾了滿手猩紅的血,衝著他勾起一個陽光的笑。
“寶貝,”他語氣輕柔地說,“你來啦?”
他的眼神瞥向寇秋身後,聲音頓了頓,含的惡意更深厚了點。
“怎麼那麼不聽話呢?”他嗟歎道。
“不是已經答應我,要一個人來了麼?”
卓老師神情淡淡,也跟著緩緩走了進來。他甚至沒有流露出一絲多餘的情緒,仿佛是一尊白玉雕出來的佛像,沾染不上一丁點人間煙火。
寇秋直視著青年的眼,回答:“我來了,他自然也得來。”
鬱嘉茂輕聲笑了笑。
“當然了,”他聳聳肩,“你們是一個人來,還是兩個人來,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區彆——”
他的手緩緩下移,把什麼東西擺得更加端正了點,含著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喜悅介紹給寇秋看。
“這是我的作品”,他慢慢說,“漂不漂亮?”
寇秋的瞳孔驟得一縮。
那些零碎的肢體如今全被組合起來了,每一個針腳都細密而漂亮,像是用縫紉機整齊地車出來的。然而正是這種漂亮,令人更加心中發慌,而鬱嘉茂的手,就不輕不重沿著那條白皙的手臂,一點點地往手上滑動。
“多可惜,”他說,“我原本想讓你來做我所有的原材料的……而如今,這裡全部的材料,都沒有你漂亮。”
卓璞淡淡說:“你瘋了。”
“我瘋了?”鬱嘉茂像是被這句話刺激到了,猛地揮舞起了雙臂,“是你們不懂得藝術!這是、這是多麼完美的藝術!”
他緩緩舔了舔嘴唇。
“但和你們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他衝著寇秋張開了手臂,“來吧。”
這是一個信號,隱藏在門背後的影子慢慢露出了一個幾乎要完全融到黑暗裡的頭。鬱嘉茂瞥見了,他唇角的笑意越來越大,甚至沒有注意到寇秋已經和那地上的影子對上了眼神。
“來吧,我的——”
影子悄無聲息地趴俯下去,像是一條細細的河流。
“寶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已經徹底貫穿了他的胸膛,從前頭開出一朵血色的花。鬱嘉茂大睜著眼,那一瞬間,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了,他的身體痙攣似的顫抖著,一點點委頓下去,如同一塊被用刀砍下來的、粗暴地丟棄到地上的死物。
影子拿刀的雙手都在顫抖,他像是害怕極了,又抿緊了唇,用兩隻手一起用力地把刀噗嗤一聲□□,下定了決心,重新找準位置,重重地插了進去。
更多的血溢了出來。
“你,”鬱嘉茂哆嗦著嘴唇,隻能勉強擠出一個字,“你……”
刀一下接著一下往他的身上捅,影子分明是害怕的,眼睫上滿是淚,唇角卻掛著淒慘的笑。
“我和你不一樣!”他說,“我和你一點都不一樣!”
“我!我不喜歡殺人,為什麼要逼我……”
他的手一點點變得堅定起來。
“我不喜歡——”
從誕生的那一日起,他就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了。他的原主手上已經沾了血,隻要暴露,連同他也會一起在這世間徹底消失。
影子是害怕死的。哪有敬畏生命的人不怕死呢?
他膽小又脆弱,本天真地以為原主在接受自己的幫助之後便再不會做這樣的事,可卻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這隻不過是一個開始。
他本是一柄無意傷人的劍,卻不知何時成了殺人凶手的倀鬼。
這樣的日子,早就該到頭了。
就像是那個已經不在了的手機說的,你還在等什麼呢?
——他還在等什麼呢?
就該是現在了!
被刀插著的人喉嚨裡發出血液流動的哢哢聲,眼睛仍舊瞪得巨大,卻一點點沒了聲息。瞧著原主的頭顱慢慢垂下去,影子也如釋重負地笑了,他低頭看了眼,隨即望見了自己正在逐漸消失的手。那黑色像是見不得任何陽光,如今都如塵埃一般空氣中溶解了。
“我做了很多錯事,”他對著寇秋,輕聲說,“你覺得,我會被原諒嗎?”
“你的確做了很多錯事,”寇秋回答,“但你最後做的,是一件好事。”
影子笑了笑。
“那麼,”他望了眼自己已經不在了的雙腿,聲音前所未有地輕巧起來,“再見了。”
這是寇秋第一次親眼見證影子消失。就像是一陣穿過這裡的風,轉瞬間便再沒有了任何痕跡。
他從地上撿起了自己的手機,靜靜地在原地站了很久,胸膛裡忽然湧起一股巨大的、呼嘯而來的悲哀。
手機已經不能再開機了。它的屏幕完全碎掉,相當狼狽。
“還沒完,”卓璞忽然道,“門外還有一個。”
鬱嘉茂已死,剩下的一個影子已經不是他們的對手,卓璞定位,寇秋直接上手——他所觸碰到的地方都像是水波般蕩漾開來,另一個影子痛呼著,很快便暴露了自己的模樣。
那是個監管司裡的小科員,平日總是唯唯諾諾,連話也不多說。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影子做了凶手的幫凶。
哪有正?哪有惡?極暗之中能生出光明,光芒普照的地方也能生出黑暗來。就像光和影,陰和陽,總是一同誕生的。
“走吧,”卓璞說,“這回,真的是結束了。”
寇秋抬頭去看,隻覺得這些日子來始終積攢在天空上方的烏雲,終於徹底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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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的花孔雀對著一排家具把自己吹成了英雄。
“說時遲那時快!”他說的眉飛色舞,“隻見我手一抬,頓時把那個影子打的鼻血橫流……”
影子坐在他身邊玩手機,聽了這話,不輕不重地冷哼了聲。
花孔雀登時不樂意了,“你哼啥?”
“哼你。”影子頭也不抬道,“你吹牛歸吹牛,也不看看你的聽眾信不信?”
花孔雀有點心虛,卻還是強挺著胸膛說:“為、為什麼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