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這還是條不歸路。
入了這賤籍,除非有人來贖,願意將他們明媒正娶——可就他們這樣爛進了泥巴裡,被世人所鄙棄的人,又哪有那樣的資格,去企盼這樣不切實際的東西?
朗月便已是前例。
可如今他們連想也不敢想的,卻就靜悄悄躺在他們掌心上。像是風一吹,就能刮跑了。
含瓶下意識將這張紙抓的更緊了些。
他輕聲道:“可爹,除了這些,我們也不知我們竟能做些什麼......”
寇秋說:“你們都有什麼技能?”
......
眾小倌麵麵相覷。半晌後,吞龍弱弱舉起了他的葫蘆,“我會——”
“......”寇老乾部額角砰砰直跳,道,“換一個。”
他不打算開雜技團。
吞龍於是又默默將葫蘆掛回了腰間。
場中寂然無聲。一群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崽子和他們的爹茫然對視,眼睛裡頭寫滿了幼獸似的依賴。
“爹,”含瓶問,“那您覺得,我們是該怎麼樣?”
寇秋輕咳了聲,說:“首先,改名字。”
吞龍瞬間打了個哆嗦。被王富強統治的陰影一下子重新又罩回到了他的頭上。
“改......名字?”
*
寇秋不是第一回想給他們改名字了。現在的這些,都相當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一個看起來比一個有內涵,畫麵感強的不能再強。
他這個起名廢老父親為了為兒子們起名,翻了許久的唐詩宋詞,最後才一錘定音。含瓶換了含雲,吞龍換了吞雪,探舟、射月、撫竹依次之。吞龍把自己的新名字反複念了幾遍,總算滿意了,還有點心有餘悸。
謝天謝地,不是王富強。
這名字雖然有些文縐縐,可到底是個正經名字。館中小倌都是說不出的欣悅,一整日都掛在嘴上反複念叨著。幾個不識字的還去了寇秋房裡,嚷嚷著要他幫著教了教,拿著毛筆在紙麵上頭一回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寇秋粗粗分了分,館中有人擅畫,有人擅琴,有人擅撥算盤,倒也是各有所長。而吞龍則擅長寫小話本,嗯,也算是個擅長之處。
他與吞龍道:“之後,便可以好好研究研究寫話本了。”
吞龍瞪圓了一雙鳳眼,驚喜道:“真的?”
“這還能有假,”寇老父親老神在在說,忍不住摸了摸崽子的頭。摸完之後他方想起什麼,驟然回轉,警告,“不許再寫我是九尾玄狐。”
好好的社會主義接班人,哪裡是什麼妖精鬼怪?
吞龍辯解道:“這才叫話本——”
“不行。”寇秋仍舊搖頭,“不能寫。”
吞龍垂頭喪氣。
他說不寫,便真的放棄了九尾玄狐,之後日日抱著紙筆,便連夢中都是千奇百怪的人物走馬燈似的登場,如同登上了戲台子,敲鑼打鼓,唱出一出好戲。
之後便是年關。
城中年味兒濃,鞭炮處處可聞,不提防什麼時候,便會在腳下炸開一顆。到了年前那幾日,各色賣東西的小販幾乎塞滿了街道,寇秋同幾個小倌一同出去置辦年貨,卻不料吞龍含瓶幾個都是柔弱的,能拿的東西還沒有寇秋多。幾個人買了滿滿一堆,愣是沒有手拿回去。
吞龍伸長了雙臂努力抱著,道:“我恨自己不是哪吒。”
想要三頭六臂。
寇秋正站在一旁摸錢袋,準備將這兩個豬肘子的銀錢也給了。他低著頭數著錢幣,卻忽然聽耳畔一陣風聲,有什麼身影撞了他一下。
再扭過頭時,手中錢袋已然不見蹤影。
“哎!”
寇秋急了,隻能隱約從人群中分辨出那一道撞自己的男人身影,“彆走!抓小偷!!”
人群中鬨哄哄一片,幾乎聽不到聲音。此時街上人多馬雜,幾人懷中皆滿是東西,也不好追趕,正在焦急之時,身後卻驀地傳來了說話聲。
“公子,”那說話的護衛一身玄色短打,不知是何時悄無聲息出現在了他身後。道,“我來幫您。”
他一個箭步向前,輕巧地在人群之中左右躲閃,很快便將那竊賊抓獲,從中一抖,竟抖落了七八個錢袋,皆是用名貴的絲綢絹布縫製的,隻看便知價值不菲。
感情這還是個慣偷。
身旁的百姓也漸漸發覺是怎麼回事,見竊賊已經被抓,不由得爆發了一陣叫好聲。
“好!好身手!”
剩餘的幾個護衛一擁而上,輕而易舉將南風館幾人手中的東西都拎走了,放置在旁邊停著的馬車裡。他們保護著寇秋小心翼翼穿過人流,將他們護送上了馬車。
寇秋放下簾子,還有些懵,道:“多謝各位大哥。”
“公子太客氣了,”護衛大哥笑道,“我們都是將軍府裡的,將軍派我們來保護公子。”
寇秋這才知道這群人為何出現的如此及時。
他謝過了幾位,又拿出了錢,要請幾位護衛吃酒。護衛們卻推辭了,隻道:“分內之事。”
他們將竊賊送至了京尹府。都走的老遠了,寇老乾部還踮起腳,羨慕地望著他們的身影。
係統崽子說:【阿爸?】
【真好啊,】寇秋探長腦袋,幽幽道,【可以為人民服務。】
他是真的想做警-察。光是想想,維護片區治安、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安全什麼的,那都是極有意義的事。
寇老乾部這顆警察心開始躁動不安。
係統難得慷慨了一把,允諾,【下輩子我走走後門,讓你當。】
寇老乾部大喜,【當真?】
係統崽子說:【當真。】
寇老乾部開始興奮搓手,覺得人生有望。
他們坐上了馬車,見無更多熱鬨可看,人群也漸漸散去了。剩餘的錢袋都被護衛們裝了起來,預備著等認出錢袋主人,便將其原物奉還。
臨街茶樓的二樓,也有人在看著這一幕。
沈翰修望著那青年的身影被護送著上了馬車,這才又慢條斯理,將自己麵前的酒杯斟滿了。
“你可看見了?”這一任的探花郎咋舌,“沈兄,你方才還說是我聽信流言!如今親眼所見,總該知這不是什麼流言了罷?這仇將軍,是真的看上了這南風館老板。”
他又低頭望了望那馬車,笑道:“也不知道這老板究竟有什麼奇異之處,竟能讓仇將軍都開始憐香惜玉?”
沈翰修略略低垂著眼,瞧著自己的手被碧綠的玉鬥映得澄澄一片。
他淡淡道:“沈某不知曉。”
“看模樣,雖說不錯,卻也不是極出挑,”探花郎說,“倒是那皮肉,看上去倒還有幾分動人......也不知是不是這其它功夫不錯,指不定,能讓人飄飄欲-仙呢?”
他短促地笑了幾聲,聲裡頭卻難免透出幾分調笑的意味來。
“沈兄不知,”探花郎饒有興致道,“說起皮肉,那清風樓的朗月,當真是生了一身白皮子。那日在端王府上一見,竟真如清風朗月一般,連說話都是帶著腔調的。連端王那種見慣了美人的,那天都憋著一把火,酒席都未吃完,便燒起來了。”
這些王公貴族玩的東西,沈翰修並不願意聽,卻又不得不聽。他黝黑的眼定在碧綠的玉鬥上,目光漂浮無物,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隻是不禁弄,”探花郎如今想起,仍覺得可惜,“不過一夜,第二日便不行了,血止都止不住......唉。”
他為著這美人低低歎了聲,再抬頭來,卻發現狀元郎忽然間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沈翰修驟然一笑,重新為他斟滿了一杯。
“依照你說,”他道,“端王偏愛的,便是這等白皮子?”
探花郎笑道:“可不是。先前本想要南風樓的撫蕭,也是因著他那一身玉白,隻是被仇將軍中途攔了一遭兒——如今看起來,那撫蕭竟還沒有這南風樓老板這皮子生的好,光看著都是動人的。”
狀元郎色若春花,緩緩舉杯,“到時候若是再設宴,還望王兄能幫愚弟引薦引薦。”
他們本是同年登科,隻是探花與沈翰修不同,原本便是官宦子弟,與端王常有來往,極熟了。因此聽了這話,絲毫也不拒絕,便一口答應下來,“端王也必定慕沈兄人品!”
沈翰修笑道:“慕倒不敢說,隻是素日聞聽端王大名,如雷貫耳。可惜一直無人引薦,豈不是憾事。”
探花郎道:“包在愚弟身上。”
兩人於是又換上了幾壺好酒,推杯換盞,直至月上梢頭方回。
回至府上,簡單洗漱,卻見管事的躊躇站在門口。沈翰修問:“怎麼?”
“爺,”管事的將頭低下來,“這,府中日常采買,如今已然有些不太夠......”
沈翰修慢慢闔了眼,道:“庫房中取。”
“正是這話!”管事的焦急道,“賞賜的一千兩金子,如今已然花了八百——況且爺再不久,便要去下聘了。這麼點錢,可怎麼準備聘禮呢?”
竟是捉襟見肘。
沈翰修如今還沒撈著差事,這狀元郎便是個虛名。他倏地睜開眼,道:“那先前的錢是怎麼來的?”
他怎麼從不曾花著花著就沒有過?
管事的幾乎要跌足長歎,道:“唉,爺,您怕不是忘了。之前咱這府中所出,可都是、可都是南風館那位給的銀子!”
沈翰修倏然住了嘴,胸膛起伏不定,半日後方猛地一拍桌,杯中茶水跟著這動作晃蕩不已。
“難道離開他,我沈翰修便活不成了麼!”
他用力閉了閉眼,強行將喉間那股子縈著的氣咽下去了。
“......罷了。”
“不用太久了,”他道,“會有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