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父咽唾沫。
“這,這就行了?”
“行了。”查恭臉色也陰沉沉的,“他們就讓我寫了字。”
可他感覺並不好。當他寫字時,那些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像是針紮的似的,很直接,裡頭甚至還帶了些刺人的鄙夷。查恭心思敏感,感受的一清二楚,隻是不好在父母麵前說,隻能暗自心慌。
他的心慌在第二天變成了實的。
筆跡鑒定結果出來了。那份卷子的真實主人,不是查恭,而是方揚。
聽到電話通知消息的一瞬間,查恭幾乎癱軟在地。查母舉著話筒,嘶聲厲吼著衝那邊嚷嚷,“我-日-你們八輩祖宗!我兒子是要上大學的,他那分就是他的分,哪兒不像了?他和那卷子上的字明明一模一樣!!”
村裡的人罵起架來也狠,各種親戚都被問候了個遍。那邊的人也不動怒,隻是平靜地說:“您好,這位考生家長,臨時模仿其他考生筆跡,是不可能通過筆跡鑒定的。”
查母呆了一瞬間,之後罵的更狠。她氣的渾身都在顫抖,正要摔電話,手卻被另一隻同樣顫著的手按住了。
抬起頭來,是兒子疲憊的雙眼。裡頭已經布滿了血絲。
查恭已經有預感了。這樣的結果,並不會讓他覺得意外。
“彆說了,媽......”他顫抖著,近乎是央求,“彆說了......”
已經跌到泥裡了,就不要再試圖拚命洗乾淨了。這樣隻會讓人覺得更加廉價。
查母望著麵前比自己高了半頭的兒子,忽然間把臉一皺,電話一扔,也哭出了聲。
“這咋整,”她哭著說,“這咋整啊?”
這不是一般的懲罰,而是再也不能參加考試。不去考,她兒子這條路就被生生切斷了,之後要怎麼辦?難道念了這麼多年書,還要重新回來種地?
母子兩人抱著,哭了一大場。末了,查母把眼淚一抹,重新又挺直身,“我還是得問問你叔。”
她嘴角耷拉著,難掩怒意,“我得問問,他這事到底是怎麼辦的!——這麼個上大學的機會硬是被攪和沒了,他總得給你找條出路吧!”
她氣勢洶洶打了電話,等著把這一盆火給發泄出來。
然而忙音響了半天,並沒有接通。
......
查母等了又等,打了無數個,那頭的查言卻一次也沒有接過。她心底裡原本的怒火這會兒都變成了急躁,恨不能直接衝去省城,問問到底出什麼事了,因此連夜打發查父出去。
她這一夜,對村裡頭也編排了一套說詞,就說查恭是因為找到了個更好的工作,所以乾脆不打算上大學了,直接開始掙錢養家。左右能唬住一個是一個,總比全都知道她家醜事要強。
可就這一點小算計,也沒能活過這天晚上。
通報被貼出來了。
偌大一張紙,就貼在高中喜榜的旁邊,白紙黑字,特彆紮眼:“......經鑒定,考生查恭所提交的試卷與其實際分數不符,涉嫌考場舞弊,情節重大,特做此處理......”
消息是由一個從高中門口路過的老鄉傳回來的。他騎著自行車在那兒看了會兒熱鬨,等搞明白了,立馬回村把這新聞傳了個遍。還沒半天,從村西頭到村東頭,基本上全都知道了。
“真的?”
“那還能扯謊不成,”說的人眉飛色舞,“那紙都貼出來了——說查家那小子是買通了現場考官,換了方揚和他的卷子!場場都換,就衝著那考場裡有方揚這麼一個學習好的......哎呀,可憐方揚,差點兒就因為這沒學上了......”
“聽說因為情節嚴重,終生都不能再參加高考了。”
“那路豈不是被堵死了?”
“誰說不是呢......”
“嘖嘖。”
“嘖嘖......”
高考這事不比平常,家家戶戶多少都要有個即將高考或已經考過的孩子。這麼一來,就特彆容易帶入,一想到自家孩子也有可能遭遇這種被換試卷的委屈,立馬就激發起了滿心的不平。
為了自家孩子,害人家孩子前途,這是什麼缺德事!
真是缺德!
查家還挺有錢,經營著村裡唯一一個小賣部。那些村民不敢當麵得罪他,就半夜偷偷往門上潑糞。查家原本的那扇門是扇大紅木門,把手上頭還有兩個黃銅的獅子,連鬃毛都雕的清晰,很威風,是查家人的驕傲。好像從那紅木門裡走出來,腰板都硬了點。
可等早上起來再看時,氣的查母當場破口大罵——那門上一片醒目金色,下半截一點紅色都看不出來了,氣味醃臢到熏人,還在屋子裡關著門都能聞到味兒。一堆蒼蠅鬨哄哄地圍著,趕也趕不走,上頭的東西洗也不好洗掉,擺在那兒,就跟什麼獨特的勳章似的。好在寇秋前一天跟著男人上省城做這件事的證明去了,所以沒遭此害。
查母拿著水管衝,一麵衝,一麵罵罵咧咧。
“不知道是哪個不要臉的王八-蛋,臟了你奶奶的門!個窩窩藏藏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要不是方揚不在,她頭一個懷疑的,就是這小子。可偏偏他沒在家,查母捶了半天門也沒見裡頭有半點動靜,心裡就知道是村裡其他人乾的,當天也不乾活,手一叉腰,挨家挨戶罵了個遍,也沒點名道姓,隻扯高了嗓子罵那些故意毀了她家門的。
村裡人大多看熱鬨,有的甚至笑嘻嘻抱著瓜子邊嗑邊聽她罵,誰也不上去勸。到頭來,還是個平常買東西比較多的老人看不下去,說:“你還有臉罵人家,怎麼不想想你自己都先乾了啥事?換人家方揚成績,還好意思說!”
查母梗了梗。
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換成績這事兒,好像得罪了村裡的人。可那又給他們沒什麼關係,鹹吃蘿卜淡操的什麼心?
“方揚自己都沒說呢,”她冷笑,“你們一個個都在這兒裝什麼?”
老人直搖頭。
“方揚小,不跟你計較,可其他人看了,怎麼能不替他出口氣?”他說,“這事兒太缺德,哪怕出去,那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既然乾了,你就彆想挺直腰板做人了!”
他雖然年紀大了,可眼睛還沒花,遠遠地就看見一輛車從那邊兒路上過來。老人後退一步,衝查母努努嘴。
“你不是要方揚嗎?”
“這不,來了。”
查母猛地回頭,果然看見了那輛已經眼熟了的越野駛過來,走起這種土路來也不怎麼顛簸。她的額角砰砰直跳,瞪著那車,看著車上的人打開了車門。
先出來的是闞峻。
男人臉色仍舊平靜無波,鋥光瓦亮的黑皮鞋踏在黃土地上,手中還拿著根煙,一點亮光明明滅滅,散開一小片煙霧。寇秋跟在他後頭鑽出來,瞧見這架勢,倒有點兒愣,“這是乾什麼呢,組隊迎接?”
他笑著挨個兒喊人,“三爺爺,劉叔,姨。”
幾個人都心疼他,忙答應了。
“哎。”
寇秋這才把目光轉到了查母身上,仍舊笑盈盈的,可笑絲毫也沒往眼底去,“姨也在啊?”
查母望了望他,又看看他背後默不作聲隻站著抽煙的男人,一咬牙。
“方揚,”她說,“你過來,我有事和你說。”
闞峻吐出薄薄一個煙圈,沒說話。
寇秋衝他點點頭,跟了過來。
“有什麼話?”
查母狠狠地一跺腳,也不想再和他扯那些虛的,“你就說吧,多少錢能行?”
寇秋像在聽天方夜譚,“啊?”
“我給你錢,”查母聲音冷硬,“給你幾萬,你就算上了大學,也掙不來那麼多錢——你好好想想。”
寇秋笑了。
“姨,”他說,“你覺得我缺錢?”
查母也冷笑起來,“方揚,你可彆忘了,你爺爺可還病著呢!他那檢查,哪一項不需要錢?你和你這個不知道哪兒找來的客人說說,不追究這個事兒了,我還能給你出點錢。你總不會為了自己上大學,就把你爺爺扔到一邊了吧?”
說起方爺爺,寇秋原本的那點笑意徹底蒸發不見。他定定地看了眼前像是很有把握的中年女人一會兒,忽然回過頭,喊闞峻。
“闞叔!”
男人把手上的煙滅了,邁動長腿走過來,目光沉沉。
“嗯。”
寇秋拉著他的衣角,像跟大人告狀的小孩子一樣委屈巴巴指著查母,“闞叔,姨說隻要我不追究,她就能給我出我爺爺的治病錢!”
反正是跟自己老攻告狀,沒什麼好客氣的。寇秋眼巴巴抬起頭,特彆可憐。
闞峻頷首。
他不緊不慢從西裝的口袋裡掏出了錢包,那錢包做工精良,看著就是值錢東西,打開來,裡頭有十幾張百元大鈔,還有四五張銀行卡。
這時候,銀行卡還沒完全普及,不少地方用的還是存折。查母認識那幾張薄薄的卡片,知道那裡頭一張都能存不少錢,眼睛瞪大了。
男人把錢包遞了過去,就像在遞一件尋常東西。
“拿著。”他不容拒絕道。
寇秋握著,又看了眼。
“四萬,”闞峻說,雲淡風輕重新點了根煙,吐出一口沉沉的煙霧,“零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