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就等在樓下。
打開門時, 恰巧熊剛也從隔壁門裡出來。他穿著配套的運動服,頭上戴了個棒球帽, 看上去是打算下去晨跑。
“早!”
熊剛熱情地招呼道,正打算喊對方中午上自己家吃飯,卻看見另一個男人從寇秋家的門裡走了出來。
霍起手上拿著手機,正在打電話,淡淡掀起眼皮, 看了他一眼。
熊剛的臉色驟然一變。他緊緊地盯著男人,問寇秋:“他上你家找你來了?”
瞧見青年點頭, 熊剛咬著牙, 二話不說就一拳打上去。
霍起分明瞧見了,卻沒有閃沒有躲,就定定站在原地, 挨了這一拳。
拳頭準確地落在他的鼻梁上。
“霍先生!”
寇秋急了, 趕忙上前查看他是否受傷, “熊哥,你這是乾什麼?”
“還能乾什麼?”
熊剛打了那一拳還不解氣, 冷笑, “把你扔下那麼多年不管不問, 現在你長大了,說一句沒辦法不得已就能輕鬆混過去了?還有臉找人上門來找你?——秋, 你過來。這種人, 你怎麼能就這麼原諒?”
霍起沒說話。
他的臉上紅腫了一片, 鼻子裡也出了點血。熊剛身形健碩, 平常健身也從沒落下過,這一拳的威力著實不小。男人淡淡從口袋中抽出了條素色手帕擦著,動作不疾不徐,並沒有什麼疼痛的表現。
寇秋也愣了,訥訥道:“熊哥......你知道?”
他分明沒有和鄰居說過,怎麼熊剛看起來倒像是知道他要認親的情況?
“我咋能不知道?”熊剛聲音低沉,帶著怒意,“早在昨天早上,他們的人就給我打電話了,口口聲聲都是讓我勸勸你,讓你跟他們回去!”
他跟寇秋做了多年鄰居,對對方的情況知道的一清二楚。雖然說出來有點矯情,可寇秋到底受了多少苦,他都清清楚楚看在眼裡。
這絕不是一句簡單的虧欠便能說清的。
但現在,他們居然想這麼輕鬆就把寇秋認回去?
那對方這二十年來所遭的罪呢?
難不成就這麼被一筆勾銷了?
“......你讓開,”他冷聲說,把寇秋拉到身後,“你心軟,哥和他們說。”
寇秋說:“熊哥......”
霍起也沒生氣。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車裡等我。”
立馬有一個門外等待的下屬過來了,畢恭畢敬把寇秋往一層停著的車裡領去。霍起邁著長腿,和臉色難看的鄰居一起進了房,關上了門。
寇秋在車裡等了十幾分鐘,男人才重新下來。他周身整潔,並沒什麼打鬥過的痕跡。
寇秋趴在窗戶邊,看著他拉開車門進來,從容不迫地折疊了自己的一雙長腿,坐在了他身邊。
“走。”
司機得了這一聲命令,立馬一腳油門踩了下去。寇秋說:“霍先生,沒事吧?”
霍起淡淡嗯了聲,黑沉沉的眼望著前頭。
他說:“你有一個好鄰居。”
寇秋笑了笑,解釋:“熊哥在我搬進來之前就住這兒了,平常對我多有照顧。他說話比較直,萬一有什麼冒犯了霍先生的地方,希望霍先生不要在意。”
霍起道:“不會。”
他從兜裡掏出了一支煙,薄唇抿了抿,下意識要把煙叼住,可看看身畔的青年,又收了回去。
寇秋說:“霍先生抽吧,我沒關係。”
男人說:“我在戒煙。”
他又重新將煙盒收了起來,寇秋盯著他的這個動作,隱隱覺得有點熟悉。
車子最終停在了醫院的側門處。大門前還擠著仍然不願意散去的記者,扛著長-槍短-炮等待著,醫院裡的護士帶著他們避開了那些窺探的目光,徑直從側邊隱蔽的小樓梯去了VIP病房。
她走到一扇門前,輕聲說:“兩位先生,是這個房間。”
門被推開了。
寇秋站在房門前,甚至還來不及做反應,便和病床上坐著的人的目光撞了個正著。經過這二十年的臥床,寇天明四肢的肌肉已經萎縮,甚至連翻開書頁都吃力。他的臉也變得消瘦不堪,上頭長出了星星點點的老年斑,不再是當年那般叱吒風雲時的得意模樣。
他的眼睛直直望著寇秋。
寇秋也怔怔地看著他。
醫生護士都從病房裡退了出去,隻有霍起沒有走,仍然站在青年的身後。寇秋的嘴唇抿了抿,眼裡頭忽然湧上了點淚意。
“......秋。”
寇天明含糊不清地喊,牢牢地盯著他,費勁兒地拍著自己身邊的床榻。他蠕動著乾涸的嘴唇,叫著兒子的名字,慢慢地傾斜了身體,像是要下床,抱住他。
“秋!”
寇秋沒動。他的肩膀在戰栗,渾身都像是通了電。他低聲說:“霍先生......”
霍起輕輕推了把他的背。
“去吧,”男人說,注視著他,“我在這裡。”
病房門被關上了。
寇秋和自己的父親單獨待在這房間裡,倉皇無措。
寇天明仍然在看他。
目光從他的眉眼上一點點掃過去,像是要找到自己熟悉的痕跡。
半晌後,老人眼睛一閉,有兩行水跡就跟著下來了。它們在已經乾枯的臉頰上流淌著,亮閃閃的。
“你——”
經曆過這小半生後,寇秋頭一次聽到了來自父親的話語。他的手被老人緊緊地攥著,老人握著他的手,一字一頓慢慢道:“你,受苦了。”
寇秋看到了他的眼神,那裡頭全是毫不掩飾的慈愛和愧疚。剛剛從病床上坐起來的寇天明仍然很虛弱,可拽著他的時候,卻像是用儘了渾身的力氣。
寇秋說不清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就好像漫長的旅途終於有了儘頭。生命在這一刻開始嘩啦嘩啦向前翻,它們翻動著,最終停止在了幼年時的他獨自坐在角落裡的那一幕。
他抿了抿嘴唇,聲音很輕,帶著顫音。
“......爸,”他輕聲說,“你來接我了?”
彆的小朋友都已經回去了,隻剩下孤零零一個我。
我等了二十年。終於等到屬於我的那把傘,撐到我頭頂上了嗎?
寇天明的眼眶通紅。他哆嗦著嘴唇,把兒子的手抓的更緊。
他哽咽著。
“......對,我來接你了。”
一麵哭一麵笑,笑眼裡泛起了淚花。
“真是抱歉啊,”他說,“爸爸遲到了這麼多年。”
但是現在,你終於可以回家了。
*
寇天明的身體仍然很虛弱,需要繼續在醫院休養。他把門外等候的霍起也喊進來,將兒子托付給他,“你現在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男人西裝筆挺,眼睛深的如同潭水。
寇秋坐在床頭削蘋果。長長細細的蘋果皮流水一樣從他的手下流出來,寇天明也看著,眼中的憐愛藏也藏不住。
倒是寇秋反應過來了,忙要起身,“你們是不是有正事要談?”
寇天明搖頭,伸手拉他坐的離自己更近些。霍起也走至窗邊,神色淡淡,拋出的話卻極有分量,“你不是外人。”
公司裡的事,寇秋多少也聽說了。
人心這種事,隻是猜測便猜測的出七八分。老總作為植物人躺了這麼多年,全靠著霍起的鐵血手腕把公司治理的鐵板一塊,如今老總卻又突然醒了。
這就是明晃晃的兩派。
兩派必定要爭鬥,中間再夾雜著點渾水摸魚想撈點好處的,自然是混亂不堪。明爭暗鬥從來沒少過,這兩天各路牛鬼蛇神都出了麵,有的手段臟汙不堪,顯然是亂了陣腳。
霍起不想說這些臟了青年的耳朵,便把這裡頭的內情都隱去了,隻和寇天明說了說這兩天的公司業務情況。
寇天明的眼睛中淌過欣賞。
霍起是個好苗子,這些年來儘心儘力,把這副擔子挑的很穩,很牢固。隻是寇天明的心裡,仍舊有一些隱秘的擔心。
在高位上呆久了,誰都不想下來,這是人之常情。
寇天明生怕霍起容不下寇秋,等青年起身去洗手間了,他才開了口。
“霍老弟啊......”
他話說得很慢,卻極穩,把霍起捧在了一個與自己平輩的位置。
“你侄子他不懂事,公司的事情也不了解。裡頭的工作,還是你做主。我那一部分股份,百分之五十的都給你,剩下的給你侄子,也算是我這些年對他的補償,你看,怎麼樣?”
寇天明的心裡其實沒有底。
這麼多年過去,公司裡的人像是割麥子似的走了一茬又一茬,老人去了不少,新人來了不少。他如今真的回去公司,定然比不上霍起在裡頭的號召力。
如若霍起真不同意把股份分給寇秋,他也毫無辦法。即使強行給了,之後寇秋定然也要受點氣。
寇天明盤算著,眉頭不由得蹙了起來。他說完這話,就直直地望向了男人,等待著他的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霍起甚至連神色也沒變,徑直便道:“好。”
原本還想著說服他的寇天明一愣。
“......你?”
“我說好,”男人淡淡道,手指不緊不慢摩挲著自己的袖扣,漆黑的眼睫垂下來,看不清裡頭的神色,“秋秋他在外麵受了苦,理應多給點補償。”
寇天明大喜。
“好啊,好啊......”他連說了兩句,含著欣慰,“那你侄子這些天,就多虧你照顧了。麻煩你了,霍老弟。”
男人的薄唇抿緊了,喉頭慢慢動了動。
許久之後,房間裡才響起他的回答。
“——好。”
寇天明又為難,”我之前的地方都多少年沒修繕了。“
霍起的手指慢慢捏緊,聲音卻仍舊平直。
“——他和我住。”
寇天明對他很放心,立刻點頭,“那我就安心了。”
他對剛剛走出洗手間的寇秋說:“秋秋,待會兒就跟著你霍叔去吧。在他那裡先住幾天,等爸爸出院了,就接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