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沒控製得住自己,伸手拂袖,帶到了原先擱置在旁的酒杯。
他懷疑自己也許又被最開始喝下的幾口薄酒勾出了醉意,滿心沸騰的怒火,在熏騰的酒氣中醞釀,揮發而出陣更甚的激蕩。
曾被漢帝把玩在掌心的杯盞,沿著圓潤的曲線滾了幾圈,最終慢悠悠停住,杯中殘留的酒漬染濕了地毯的一隅。
黯然的水色順著纖維的走向慢慢蔓延,極暗沉的,極醒目的,在不算奢侈的皇帝陛下罕見珍貴的物品上,留住不可磨滅的印記,落在光武皇帝同樣神色晦暗的眼中。
後漢有著蜀漢昭烈帝君臣為之送行,一個王朝的落幕,最起碼還勉強有了一份光輝的遮羞布。
——但是蜀漢的滅亡呢?
劉秀當然不確定那劉備是不是自己的子嗣,可是他看見對方試圖承續起後漢的法統,重振起大漢的旗幟。
怎麼不惺惺相惜,怎麼不心懷些許寬慰呢?
光武皇帝沉默著,按在胸口的手感受到了自己因著蜀漢最後的命運,而激烈碰撞的心臟。
怎麼能不哀歎,怎麼能不痛惜呢?
他合上了眼。
—
天幕好像還在敘述著些什麼吧。
但是劉備隻感覺自己的眼前一片朦朧與模糊的色塊,視覺連帶著聽覺一齊紊亂,耳畔於是留下一陣空茫,更顯得腦海中那句窩囊久久縈繞不去。
他看著天幕,看見畫麵中已經長成,甚至連發絲中都已經夾雜了些許白發,稱得上步入老年的兒子。
他當時已經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了啊,他的兒子都已經長成,成家立業正值青年了啊!
可是他真正又成熟了多少呢?他在政治上的無能不還是宛如稚子嗎?可是世道不允許,他也完全不應該這樣無能啊!
“主公……”
謀士的手按在他的掌背,劉備才後知後覺感受到了自己的顫抖。眼前的畫麵漸漸清晰,露出的是諸葛亮同樣麵色蒼白,帶著憂慮與痛苦的臉龐。
“主公未來,應該是將少主托付給亮的。是亮沒能在輔佐的同時,教好少主。”
他的聲音帶著遊絲般緊繃的生澀,接近難以啟齒地開口,如同海浪中隻影顛簸的船隻般,被滔天的愧疚和羞恥感幾近吞沒。
——而劉備反蓋住他的手。
再怎樣的英雄,口頭上說著有淚不肯輕彈,麵對著子孫不肖的局麵,又怎麼能真的完全無動於衷呢!
於是性格剛毅的主公也紅了眼眶,說出口的每句話語,都帶著咬緊牙關的顫動。
“怎麼可能該怪先生你呢?”
滿腔的火氣終於隨著字詞的吐露全然生發出來,劉備的語氣一點點地激昂,悲憤的壓抑和怒火在他的齒縫之間摩擦,灼燒著他乾涸的喉口。
“這難道不是這兒子的不爭氣嗎?身為人主,本就該承擔得起人主所該背負的一切。”
“他若是不是一國的國君
,自然可以由著自己的喜好而散漫。”
劉備很用力地眨了眨眼,他的眼眶依舊是紅著的,但是卻一滴水色都不曾從中滴落下來。隻有跟著漲紅的臉側,沿著脖頸的線條暴起的青筋,可以看出他內心難以平靜的憤慨與痛苦。
“但他是一國的國君啊!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用那麼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抹平了他們父輩這一代人為了複漢所付出的努力與心血呢!
劉玄德終於合上了眼,痛苦地彎下腰,將身體蜷縮,神經直跳的額頭抵住了他和諸葛孔明相互支撐的手背。
生氣嗎?掙紮嗎?悲憤嗎?
如果劉阿鬥就站在他的麵前,他懷疑自己說不定會在盛怒之中對著兒子動手,讓他為著自己未來犯下的錯誤,提前嘗到足夠刻苦銘心的代價。
但是劉禪不在,足夠遙遠的物理距離,讓他被迫回想起兒子現在的狀況,進而陷入更深一層的絕望中:
……劉禪今年才四歲。
他能對一個什麼都還沒做,真正意義上的稚子做些什麼?尤其是當這個孩子還是他的長子,他目前的獨子的時候,他又怎麼能做出些什麼決斷?
他還有彆的兒子嗎?他彆的兒子可堪大用嗎?他到底應該是全然放棄這個兒子,還是該堅持培養下去,將他掰正並寄希望於再下一代呢,那個叫劉諶的孫子能給他一些驚喜嗎?
劉備什麼都不知道。
齒尖與齒尖在口腔中相互摩擦,他的指甲好像已經深深嵌入了自己的手中。可是他感覺不到疼痛了,肉/體上的疼痛已經沒辦法擊敗他心靈上的挫敗與痛苦了。
“——是我沒教好兒子的錯啊!”
他不想責怪諸葛亮,他不想責怪任何彆人,於是最後的他隻能在沉悶中暴出這樣一聲的怒吼。
——這一次他要活下去,活得更久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