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1 / 2)

直到開車帶著患者回家, 程醫生都還特彆生氣。

看起來特彆想把拐走患者的小王八蛋上手揍一頓。

時亦刷了幾次手機,考慮到心理醫生現在的情緒狀態, 還是沒急著問臥鋪、酒店跟浴缸的事。

“到了。”

程航把車開到他們家樓下,好不容易把頭頂上的陰雲扒開點:“準備準備?”

時亦沒說話, 按開手機翻了翻。

“一會兒我先說, 看看情況。”程航依然對他父母沒底, 提前囑咐他,“說不出來不用硬撐,慢慢來,以你自己的感受為準。”

時亦點點頭:“我知道。”

程航熄了火, 沒急著下車, 往後靠在椅背上:“時亦。”

時亦側過頭。

“你說要是你爸媽忽然就想明白了,洗心革麵痛改前非,願意跟你道歉好好過日子。”程航枕著胳膊跟他閒扯, “你會怎麼樣?”

“起床。”時亦說, “洗漱。”

程航:“……”

“就非得是做夢嗎?”

程航拿著東西,陪他一塊兒進了電梯,覺得自己這個患者實在過於冷酷:“萬一呢, 說不定哪天掉下來個外星人……”

時亦跟著做了個笑的動作。

他們家樓層挺高, 電梯還要走一會兒。他實在沒法再配合程航做出什麼反應,嘴角抬起來不到半秒, 就不堪重負地落下去。

程航看了他一眼, 後頭的話咽在了嗓子裡,沒再出聲。

時父和時母都在家。

程航事先聯係過他們, 領著患者回了患者家,居然還有點小緊張:“二位好,我今天是為了新一階段的治療,陪時亦回來看看的。”

“太辛苦您了,您快坐。”時母忙著給他倒茶,一轉身正好迎上時亦,頓了下才出聲,“小亦——”

時亦往後退開,給他讓路:“媽媽。”

時母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歎了口氣,快步進了廚房。

“這段時間,治療出現了一些新的進展。”

等時母倒茶回來,程航道了聲謝,在時亦身邊坐下:“我先——”

時母嚇了一跳:“等一下!”

程航皺眉:“怎麼了?”

“您——”

時母看了一眼垂著視線坐在一邊的兒子,有點遲疑:“您……坐這麼近有點危險,您也知道小亦跟正常人不太一樣,他——”

程航蹦起來又坐了一回。

時亦:“……”

“我覺得你仿佛在懷疑我的智商,但我沒證據。”

程航壓低聲音教育患者:“什麼眼神,幫你呢好吧?”

時亦抿了下嘴角,沒再思考心理谘詢師是不是個智障,咳嗽兩聲收回視線。

“這也是我要和您強調的一個很重要的點。”

程航轉回身,嚴肅下來:“其實您的兒子並沒有您想象中的攻擊性那麼強。”

“可當初確實——”時母話頭頓了頓,有點為難地看了一眼時亦,聲音輕下來,“我找您,不也是讓您幫忙治療他這個情況……”

“我也是想治療他的暴力傾向的,但事實上,和你們家長描述的情況差彆很大,他其實根本就沒這個傾向。”

程航搖搖頭:“他動手要麼是因為他特彆不舒服,特彆難受,狀態特彆不好,要麼就是因為他感到了危險,必須得保護自己。”

時母有點猶豫:“可是——”

程航禮貌地打斷他:“您這樣的擔心是有緣由的,我們可以先進入既定的治療程序嗎?”

時母蹙著眉,又歎了口氣,沒再說話。

“治療中出現了一些新的進展。”

程航翻開本夾,繞回一開始的話題:“通過患者自述和走訪,我知道了一些事。”

時母抬頭。

“在時亦初一下半年的時候,因為父親的工作調動,再一次搬家,他也到了新的學校。”

程航:“因為是轉學生,沒有在他們班班主任那裡補課、沒有花錢打點,所以受到了班主任的暗中針對,並且教唆他們班上的同學……”

“他這麼說你就信?哪有這種老師?!”時父從開始就一直沉默著抽煙,終於忍不住,“這小子嘴裡沒一句實話!他——”

“我不信,所以我托教育係統的朋友去問了問。”

程航挺平靜:“他們初中那個班主任因為私自補課、向學生索要賄賂,已經被停職取消教資了。”

時父被他噎住,咬著煙皺緊眉。

“我也不相信,但我可以去問。”

程航翻過一頁:“初一的時候,他被同學鎖在廁所裡倒草酸,鎖了一個小時。班主任替學生遮掩,說是孩子不懂事,家長相信了老師。”

程航看了看時母的臉色:“家長說同學們不會無緣無故找他麻煩,要他找找自己的原因。”

時母坐不住了:“可我——”

“我的患者找了原因,所以他開始沉默,成績開始下滑。”程航說,“不夠起眼的存在感確實讓他短暫輕鬆了一段時間,直到初二上半學期的期末,他被鎖在寢室外潑水,用籃球往他身上砸。”

程航:“就因為欺負他的那幾個同學無聊。”

時母張了張嘴,沉默下來。

“所以他開始學著反抗。”

程航側頭看了一眼:“他開始打回去,我在走訪他過去的學校的時候,知道有位老師對他很好,姓溫。”

時亦肩膀忽然緊繃了下,咳了幾聲。

“溫老師會幫他包紮,會勸他不要隻用打架解決問題,還偷偷幫他聯係了家長,想給他個驚喜。”

程航看向時母:“然後您到了學校,聽見班主任說都是他的問題,從來都是他先挑釁欺負其他同學,就草率地認定了他成績下滑、受傷都是因為青春期叛逆不學好,強製他給同學老師道歉。”

“我是為他好啊。”

時母有點著急:“不論是不是他的錯,他那個樣子,要怎麼跟同學相處,將來又怎麼在社會立足呢?就是道個歉,也不會掉塊皮掉塊肉,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倔……”

“他從這時候開始出現幻視幻聽情況,並且導致了嚴重的失眠,在學校暈倒過幾次。”

程航打斷她:“所以您給他辦了休學,帶著他看了很多心理醫生,在家裡一直複習到中考。”

時母臉色變了變,沒能反駁。

“休學的一年,他的狀態有所好轉。”程航說,“考上了所不錯的高中。”

“對啊,那時候不都好了嗎?”

時母坐直,憂心忡忡皺緊眉:“明明那時候都好了的,也不知道怎麼就又犯病了……”

“複發。”程航糾正,“他的情況出現反複是因為——”

時亦驀地轉頭:“程航。”

“我去打小抄了。”程航轉過來,拿本夾在他腿上磕了磕,“接納你自己。”

時亦肩膀繃得死緊,半晌沒說話,沉默著重新垂睫坐直。

“我有個大學同學,畢業之後在隔壁省示範當老師,當時正好被請過去在他們那個高中幫忙示範教學,我就去打聽了一趟是怎麼回事。”

程航說:“我同學說,這是個因為他媽媽開學第一天就去跟老師說兒子攻擊性強有特殊情況,希望學校特殊對待的孩子。”

時母張了張嘴:“我也是為他好——”

“所以學校一直對這個孩子態度不太好。”程航接著往下說,“嫌不安全,嫌不夠穩定,擔心什麼時候就會惹事。”

時母沒再出聲。

“不巧的是,他們班還有幾個他的初中同學。”程航說,“花錢上去的,讚助生,正好跟他坐在一塊兒。”

“這位讚助生威脅他,跟他要錢讓他跑腿,不然就把他初中的事全說出去,繼續帶著人折磨他。”

程航看了一眼時亦:“還告訴他,溫老師在初三那年已經被他們氣得腦出血了,他要是還想拿老師當擋箭牌,找老師幫忙,可以繼續禍害其他的老師。”

時亦胸口最後一口氣也被那隻無形的手按出去。

他倉促彎下腰,激烈地咳嗽起來。

“這些因素加在一塊兒,給他了很嚴重的暗示。”他聽見程航格外冷靜的聲音,“他開始堅信,他的老師生病是因為幫他。”

“他在掙紮,他一直在求救。”

程航:“但他的父母不幫他,隻讓他找自己的問題。他的朋友轉頭就給欺負他的人當狗腿子,唯一幫他的老師,被他害得生了很嚴重的病。”

“他撐不住了。”程航說,“所以他掰折了那個人的胳膊。”

“我們也知道,他肯定不舒服啊。”

時母很著急:“可不就是這些問題嗎?”

“就是這些問題?”程航問。

“問題找到了,不就能解決了嗎?跟我們說明白我們就會幫他了啊。”

時母依然想不通:“解決問題就好了,為什麼非要打架——”

“時亦。”程航轉身,“你那時候是想拖著他從樓上跳下去嗎?”

時亦手抖了幾次,終於摸索著攥住林間留給他那把鑰匙。

他知道程航在乾什麼,也是他早同意的治療方案,到了現在,隻要可能有效,什麼方案他都試。

可還是疼。

所有傷口都被生生剖開,徹底暴露在空氣裡。

叫人喘不上氣的疼。

“為什麼早不跟我們說呢?”

時母的聲音還在耳邊響:“爸爸媽媽也很辛苦,可能是對你的關心不夠,可你為什麼不跟我們溝通呢?難受告訴我們就好了啊……”

“我說了。”時亦說。

時母微怔。

時亦落下視線。

“我說了。”

他隔了一會兒,又重新出聲:“您說,彆人都沒問題,為什麼我不行。”

時母自己都沒什麼印象了,張了張嘴:“我當時是隨口說的,不是故意的……”

“我寫了信。”時亦說,“我這次也寫了,您——”

他剛拿出來兩張紙,已經被時父一把搶過來。

時亦抬頭。

“就因為這點破事?”時父臉色陰沉,咬著煙,“就因為這點事,你就這不滿意那不滿意的,還在這兒質問你媽?”

“時先生!”

程航顧不上跟時亦“一個人說話另一個就閉嘴”的約定,忍不住站起來:“您先冷靜一下!”

“冷靜什麼,不就是這麼點事嗎?”時父揉了那兩張紙扔在地上,“誰小時候沒挨過欺負?誰沒受過委屈?都是這麼長大的,男孩子打打鬨鬨怎麼了?”

程航還想說話,被時亦單手攔著,半晌坐了回去。

“就是讓他媽給慣壞了,受了點委屈就天大地大的。壓力大自己調整調整心態不就行了嗎?知道父母壓力多大多辛苦嗎?”

時父冷聲嗬斥:“你們哪兒條件不比我們小時候強多了?就是太閒了,生活太好了,養出來的矯情病,彆以為裝出來要死要活我們就能被你嚇住!”

“這麼凶孩子乾什麼?”時母攔他,“小亦就是年紀小,等長大就好了……”

“馬上成年了,還等到什麼時候?”

時父:“小時候誰沒挨過揍,挨揍了還手不就行了嗎?誰沒被老師罰過站打過手板?不都平平安安長大了——”

“長大以後,就是這樣的。”

時亦:“是嗎?”

他幾乎不跟時父交流,現在忽然出聲,時父甚至愣了下,聲音也跟著一頓。

“是嗎?”時亦抬頭,“就會變成你們現在這樣嗎。”

“小亦。”

時母緊張起來,過去拉他:“你爸脾氣不好,你退一步,彆跟他吵……”

“媽媽。”時亦說,“我難受。”

“媽知道,你先讓讓你爸。”時母點點頭,“你爸也是為你好。”

“我難受。”時亦說。

“又覺得喘不上氣了嗎?”

時母還沒反應過來,伸手想幫他揉胸口:“你爸就是脾氣急,你——”

時亦抬手,輕輕推開她。

時母的手停在半空,怔了怔。

時亦沒再試圖跟她說話,走過去,彎腰撿起那兩張紙,一點點撕掉。

“你什麼意思?”時父問。

時亦沒說話。

“我們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了?好吃好喝倒把你養廢了,好好一個家讓你糟蹋成這個德行!”

時父火冒三丈:“給你吃給你穿,想休學就休學,想看什麼亂七八糟的心理醫生就讓你看,你還想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