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無昭一直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怎麼亡的。那位苦命的西域公主, 她的確是難產而亡。
“先帝一直惦記著西境那片廣闊無垠的土地,可那時西域送上貢品與公主,主動求和, 先帝即便有彆的意思, 在當下也隻能收下禮物, 與西境保持友好往來。”
可是即便收了禮物, 先帝心裡有這麼個念想,自然是不會輕易放棄,西境就像是一塊肥美的羔羊肉, 就擺在嘴邊, 誰能忍不住咬上一口。
公主貌美, 是宮中最漂亮的女子,那段時日十分得寵,沒多久就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後,公主不便侍寢, 先帝的心思漸漸淡了, 對於西境國土的覬覦又冒了出來。
後來有人給先帝獻策,在公主的日常補藥中加了些不該有的東西,公主早產生下一胎兒,還未來得及看上小皇子一眼,便血崩而亡, 沒了氣息。
“後來先帝揪出了給公主下藥的人,審訊結果是來自西域的細作, 先帝悲痛不已, 得知真相後大發雷霆,指責西境包藏禍心,後以此為由, 出兵討伐,西邊陷入了長達數年的戰火。”
陸無昭淡聲說著他的出生,平靜地仿佛在講述彆人的故事。
他輕聲笑了下,“那人究竟是不是細作,亦或是替罪羊,隻為有個出兵的理由,都不重要了,因為這一場仗無論如何都要打,隻是時間問題。”
人一旦開了欲/念和貪婪的口子,行動隻不過是早晚而已,隻要想做,便沒有找不到的理由。
“我的出生是不幸的開始,我的存在是罪惡的。我的出生,它帶走了一個無辜女子的生命,也因此,害得許多百姓流離失所。戰火四起,民不聊生,這是我很小的時候便看到的事。”
在三歲前,他懵懵懂懂,從宮人的口中聽到了許多他當時聽不懂的話,後來幸得憐妃收養,他才有了和彆的皇子一樣讀書認字學道理的機會,他喜歡自己窩在書房裡思考,知道的道理越多,原先那些聽不懂的話也都能明白了。
“我以為隻要乖乖聽話就行了,可是我那時還不知道,乖乖聽話並不夠,我還需要出賣自己的良心、自己的靈魂。”
他知曉人生來便是不平等的,他從書中知曉了許多平民人家的孩子連飯都吃不上,而他呢,每日錦衣玉食,這樣的日子全靠他有一個高貴的出身。他有了“母妃”後,不會再受下人打罵,不會再餓肚子,已經很幸福了。
陸無昭伸出自己的右手,“阿蕪,你看到我這隻手沒有,我的這隻右手,沾滿了鮮血,肮臟不堪,令人作嘔。”
沈蕪一把抓住,死死攥著他的手指,“昭昭,它很好看。”
“好看?”男人嘲諷地笑了下。
六歲那一年,他有了平生第一件最喜歡的東西,是皇兄送給他的鳥雀,後來,那隻鳥雀被他親手掐死。
那天之後,他手腕上被人扼出的青紫時不時便會出現,許久都不消褪,舊傷未愈,再添新痕。
後來他不再掙紮,有很多鮮血染臟了手指,他的心臟變得麻木。再後來,他見不得任何活物出現在他的麵前。
七歲那一年,他交了平生第一個朋友,那人也是他的哥哥,十皇子。
十皇子不嫌棄他出身晦氣,時常來找他玩。他也喜歡這個十哥,喜愛和依賴甚至超過了對陸培承的。
他和十皇子有了秘密,他們約著一起去行宮小住,他沒有將此事告訴陸培承。
準備出發的前一日,陸培承突然來到了憐芳宮,問他近來是否和十皇子走得很近,陸無昭有些害怕,不敢承認。當時陸培承並未生氣,臉上笑眯眯的,很是和善,不像是要發怒的樣子,陸無昭便將約定說了出來。
後來,陸培承也去了行宮,他用陸無昭的名義將十皇子約上了假山石,一把將人推了下去。
十皇子攀住山石掙紮時,陸無昭趕了過來,他大喊著十哥,跑過去拉住了人。
“那日在儘歡樓,陳程之說的不錯,的確是我害死了十皇兄,害死了他的表哥。可我……”男人的神情有些茫然,“我伸手了,我拉住他了,就是這隻手……”
還是這隻右手,他拉住了他的第一個朋友,真心相交的哥哥。
他記得自己很用力地拉住了十皇子的手腕,而十皇子的手也馬上就要碰到他的袖角。
然後陸培承走了過來,陸無昭永遠記得當時陸培承的表情,目光平淡,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波瀾。他仍記得陸培承淡聲說道:“阿昭不乖了,怎麼能背著兄長和彆人交好呢?”
“皇兄的力氣太大了,他抓得我好疼。”
十皇子摔了下去,陸無昭隻能無望地趴在至高初往下看,眼神空洞而茫然。
“昭昭……”
沈蕪哭了。
她心疼到無法呼吸,心口絞擰般地疼,他每一個字都仿佛在用力撕扯著她的心,他此刻平靜地講述,更是讓她的理智都成了碎片。
陸無昭低下頭,看著她撲到了自己的懷裡,竟然還笑得出來。
“阿蕪,若隻是這樣便罷了,但……我的生命中,一次意外都沒有。”
“十歲的時候,我遇到了大將軍,你的父親是個非常好的人,他臨危受命要離開京城,走之前,我們約好了,等他回來,我就拜他為師,跟他學習劍法,他帶我上戰場。”
“我特彆希望能平息戰火,我想要和平,所以自小就夢想著去戰場上拚殺。但他回來的時候,我的腿已經傷了,再無機會。”
“阿蕪,這些便是我不敢與你說那兩個字的原因,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喜歡的鳥雀被他殺死,他喜歡的朋友也離他而去,他的夢想永遠地成了一個夢。
他坐上了輪椅以後,不再試圖與這人世、與陸培承抗爭,他隨波逐流,自甘墮落,再也不抱任何幻想。
要不起,便算了吧。
喜歡一詞太過沉重,不管是光明還是希望,於他而言,都太遠了,遙不可及。
不管是喜歡還是心動,他都承受不起。
沈蕪是他想要守護的最後一份美好,若是她也不在了,陸無昭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期待什麼。
“昭昭,嗚嗚嗚,昭昭……我是不是讓你為難了?”沈蕪嗚咽著,“對不起,昭昭對不起……”
沈蕪不敢回想自己曾經是如何撩撥他,逼他承諾的,承認與承諾,於他而言,太過沉重。
她不敢想象,他經曆過什麼樣的掙紮,在反複的心動與抗拒中搖擺,他那時說出“我們試試”這四個字時,到底經受了多少煎熬?
“不為難,我很開心,能遇到你是此生幸事。”陸無昭溫柔地說道,“阿蕪,我沒辦法說你想聽的話,但我的心是真的。”
沈蕪哽咽著,胡亂點頭,哭著去親吻他,眼淚都蹭到了他的臉上。
“我不問了,不說了,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反正我都知道你的,我都知道。”
陸無昭哭笑不得,抬手幫她抹眼淚和鼻涕,“謝謝阿蕪體諒。”
他實在有些頭疼,本來隻是見她不開心,才想著與她解釋,可結果呢,解釋完了她哭得更凶,還不如不解釋,現在這樣實在太難哄。
陸無昭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實在不知如何哄人,我要如何做,你才能不哭,才能開心些?”
“嗚嗚嗚嗚……”
“好了好了,好了,不哭,你看我現在也好好的,不是嗎?”
“嗚嗚嗚嗚哪裡好了?嗚嗚嗚狗皇帝!”
沈蕪哭得眼前發黑。
陸無昭啞然失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
“阿蕪,我現在能與你說出這些過往,就代表著那段回憶已經不能對我造成什麼傷害,所以彆哭了。”
沈蕪把頭放在了男人寬厚的肩膀上,打了個哭嗝。她低下頭,把眼淚都蹭在他的身上,哭得依舊很可憐。
她心裡清楚,這是陸無昭騙她的話,其實根本不像他說得那麼輕鬆。
若是當真都過去了,那他又怎會至今不敢直言“喜歡”呢?
“那你還說害怕?既然不能傷害你,那你怕什麼呢?”沈蕪反駁。
陸無昭被噎了一下,無奈笑笑,“牙尖嘴利。”
“我隻是怕重蹈覆轍而已,世事難料,是我不夠勇敢,沒有阿蕪你勇敢。”
沈蕪搖頭。
她天生樂觀,是因為沒有經曆過陸無昭的這些過往,她雖然娘親早逝,但有個愛她的父親,阿爹給了她很多愛,把她寵得沒邊,她的日子過得舒坦快活,所以對這個世界總是抱著美好向上的態度。
可是陸無昭不同,他從出生就是生活在黑暗的泥沼中,越掙紮、陷得越深。
難怪前世她死後,他總是一副十分頹廢喪氣的樣子,因為所有的希望都沒有了啊。
前世的他,才是真的一生所有的喜歡都沒有善終,這對於他該是多大的打擊?他會不會將過錯都怪在自己身上?
沈蕪不敢再想下去。
“皇兄是個控製欲很強的人,我吃一塹長一智,不會在他麵前展現我真正的喜好,我迎合他的心思活著,每一日都很煎熬,好在遇上了你,很值得。”
“但是阿蕪,我恐怕還要對不住你,因為我不能叫他發現……”
沈蕪捂住了他的嘴,“你不必說了,我知道。”
為了她的安危,不能發現他其實很愛她。起碼暫時還不能。
陸無昭眯了眸,心中有了思量。為了她,或許他應該再放手一搏。
沈蕪從他身上爬起來,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條墜著東西的紅色細繩。她將繩子和掛墜解開,分成兩個東西。
陸無昭捧起看了看,是個護身符。
“紅繩是我娘親留給我的,她說這是當初她和阿爹的定情信物,娘親說,這根繩子可以牽住兩個人的靈魂,被連住的人在之後的生生世世都會在一起,現在我把它給你。”
“符其實我在很久以前去過一趟濟安寺,特意為你求來的。”
她重生回來便去濟安寺還願,感謝上蒼給了她一個重來的機會,她給阿爹求了個報平安的符,給陸無昭也求了一個。
給陸無昭的這個一直被她戴在身上,用大師的話來說,她這樣做是在以身養符,可以將自己的一部分運氣分到符上,她每一日都在誠心祈禱,希望陸無昭此生能過得平安順遂。
“昭昭,你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你都受苦了,你戴上這個,以後的二百四十年,兩千四百年,就都是我的人,我會叫你快樂,永遠陪著你。”
“我本來想著成婚那日送給你的,可我現在等不了了,昭昭,我將自己的好運氣都送給你。”
“我就不問你願不願意了,因為我知道你肯定願意,給你戴上,不許摘下來,要永遠戴著。”
沈蕪要將繩子給他係上,但陸無昭卻躲開了。
他溫柔地看著凝望著她。
“我曾經很感激憐妃,她給了我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你知道嗎,她自縊的時候,我在旁邊看著,我當時很羨慕她,因為她終於能擺脫掉皇兄的控製了。”
“不過我現在不羨慕她了。”
陸無昭將紅繩從沈蕪手裡抽出,自己握著一端,將另一端遞到沈蕪麵前。
“不是說要連住兩個靈魂?”他晃了晃手,“儀式不能免。”
沈蕪愣了一下,重重點頭,“那你要用右手拉。”
“好。”
沈蕪看著男人拉著紅繩的一端,看著他近乎虔誠的神色,看著他慢慢閉上了眼睛,似在心裡禱告。
她的眼眶又熱了。
牽緊繩子,也閉上了眼睛。
陸無昭將護身符係在了脖子上,藏在衣裳裡麵。
“對了昭昭,狗皇帝要是看到,你就說是我非要你戴上的。”
陸無昭思忖了片刻,“阿蕪,你知道家養的狗脖子上都會係個東西嗎?”
沈蕪瞪大了眼睛。